望月楼的热闹已经持续了两个多时辰,围观的闲汉们过了最初的兴奋劲儿,渐渐地开始打起了哈欠。
就是治病嘛,你开一张方子我开一张方子、你配一副药我配一副药,你说你对我说我对,吹胡子瞪眼面红耳赤好看是好看,看久了其实也枯燥。
尤其到了后来,几个疑难杂症都已经看完了,开了方子下去一时又看不出结果,更让人觉得无聊且可笑。 午饭时分很多人散去了,门口许久不再有病人走进来,渐渐地就连被请来居中裁判的几位乡绅也都生出了几分倦怠。
赌局到这里大约就该告一段落了。毕竟除了走投无路的疑难杂症,寻常病人也不愿意在这样的时机、这样的场合出现在望月楼,让全城的人看着一群大夫对自己的病评头论足。
“不会有人来了。”坐在堂上的县丞威严地开口总结道,“既是治病,自然非一朝一夕之功。两边若无异议,就以半月为期吧——半个月之后,仍在望月楼评定胜负!”
苏五老爷第一个站起来说了“无异议”。身边几个大夫互相交换个眼色,都笑了。
他们先前可亲眼见着了,那小女娃娃的医术也不过尔尔,脾气倒是挺急,被人三言两语一激就说“赔命”。殊不知世事难料,谁又能保证那病人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不出意外? 就算她的药是好的,那病人偏被房梁上掉下来的筐子砸死了、或者喝水的时候被一口呛死了,她又能有什么法子?
可怜这条小命喽!
那边一群人的得意掩饰不住,丁了了这一侧苏六老爷的脸已经木得连一个着急的表情都作不出来,只得哑着嗓子低声问:“了了小姐,依您之见胜负之数如何?我看那边仿佛人人都很得意,莫非——”
“这怎么能怪我姐!”佳佳跳着脚哭,“他们嘴上说着不挑人,可是见了麻烦的病人就凶巴巴的,吓得人都往咱们这边走;遇到好治的病人又换了一副嘴脸……阿姐治的都是他们挑剩下的!”
“佳佳,”丁了了拍拍他的手安抚,笑道:“也不能这么说。其实咱们治的病人都是我自己挑的,不过不是挑咱们能治,而是挑咱们有药的。” 毕竟好些药材凑不齐,有几个明明看着能治,却只能故意视而不见把人让到对面去,也实实无奈。
佳佳闻言就更委屈了:药材不齐,那也是对方搞的鬼嘛!
怎么办,难道真的把命丢在这儿?
丁了了摇头,笑得很轻松:“死不了。我心里有数,凡是经咱们的手救治过的,有一个算一个必定都有起色。就算对面也是无一失手,最差也是个平局。”
“当真?!”苏六老爷大喜。 丁了了不爱看他,只随意地点点头算是确认了,就看见那老家伙已拍着巴掌,毫无形象地哈哈大笑了起来。
未曾散去的好事者在窗外看着,见两边都挺高兴,顿时又添了几分兴致,在外头瞎起哄说是再比一场。
“不比了!”苏五老爷摆手道,“胜负已经注定,几位大夫都累了,还比什么?不比了!诸位若有兴致,半月之后再来望月楼见证胜负……”
“不好了!刘大人,不好了!”外头忽然有一个汉子飞扑进来,望前便吼:“西城墙那边工事上塌了!砸了好几十个人,有几个都不行了!”
刘县丞腾地跳了起来。 这些日子城墙正在加固,当然是因为北疆战事吃紧,各地官民心中不安……若是出了事,百姓可就更加不安了。
县令大人不太爱亲力亲为,所以这些事一向都是县丞负责的,做好了不一定有功,做不好却必定是大过。如今忽然出了这么大的乱子,让他怎么能不心焦!
“苏兄,”刘县丞定了定神,看向苏五老爷,“这件事,能否请苏家伸一伸援手,我想借几位大夫……”
“大人呐,”苏五老爷皱了眉一脸为难,“不是我苏家不想帮,实是做不了主啊!您看,大家忙了一上午,都已经很累……”
这会儿刘县丞哪有心情听他打官腔?耳朵里才只飘进了这几句,人就已经心焦得快要掉下泪来了。
旁边有个乡绅反应快,忙提醒他向苏六老爷求救,一回头却见那边桌子后面已经空空如也,连人带药材都没影了。
人呢?!
没等他们问,窗外看热闹的已经叫了起来:“还磨蹭呐?再磨蹭人都死完了!县丞大人,人家苏六老爷和丁小神医早已经去了!”
“啊?!”县丞一愣,随即大喜:“去了?去了!这怎么……这怎么行?三林,快备马,备马啊!”
大街上一片兵荒马乱,却也有那能办事的人从中周旋调度,不多时果然送了几匹马来。丁了了抱着佳佳一马当先,后面是县丞紧随而至,苏六老爷被小厮护持着努力往前赶,急火火直奔城墙。
救人,救人啊!
望月楼上看热闹的人回过神,呼啦啦一群也都要跟着去。偏有那好事的趴在窗户上向几个乡绅问道:“今日的赌局胜负还没分吗?李老爷、文老爷,你们赌局比不比医德啊?”
比不比医德,几位乡绅可做不得主。但此刻场中对比鲜明,他们心中却也各自有一杆秤。
苏五老爷看着对面光光的桌面,脸色渐渐转青,犹豫了一阵才冷哼道:“一个小娃娃,她懂得什么治病救人!待会儿到城墙上见了血,不吓哭她才怪!孙大夫、娄大夫,这桩大事还是要辛苦各位,事后我苏家自有加倍谢礼奉上,可否劳大家再往城墙那边走一趟?”
话已说到此处,众大夫当然齐声答应。
于是那几位乡绅干脆也一起走了出去,高声宣布:“赌局还未结束,请众父老随我等一同上城墙见证!”
用不着他们说,那些跑得快的早就已经在路上了。苏五老爷带着十几个大夫、二三十个小童在后面乱乱的跟不上,想要的马车一时调不来,各人来时租用的车子更是早已不知到何处去了,顿时又是怒骂声、抱怨声响成一片。
围观的百姓中有来得迟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赶着找人询问,便有人一五一十地将此处的事说了,少不得又赚来一声赞一声叹,众人互相带携着结伴同行,浩浩荡荡都奔那西城墙去了。
西城墙下,乱成一锅粥。
断裂的木架子、塌下来的石块砖块、倒在地上的人互相堆叠着,哭声惨叫声惊呼声响成一片,看得人头皮发麻。
有人忙着上前相救,却不想那些砖石木块牵一发而动全身,你以为踩的是一块无关紧要的砖头,却不知下一刻十丈之外的一个伤者会忽然凄厉地惨叫起来;你以为搬开石头是救了某个人的腿,却不料一松手,乱石堆下又传来微弱的惨呼……
这哪里是人间,这分明是传说中的、噩梦中的阿鼻地狱吧?
工匠和士兵们一时一筹莫展,众百姓又惊又怒无可奈何。人越聚越多,事情却迟迟未能解决。
忙乱中丁了了已携着佳佳下马,二话不说上前便抱起一块砖石,丢向一片空地。
“搬砖、救人!”她尖声叫道,“快,都动手!搬石头先从小的开始,大的砖石和长的木料确认安全再动!小心脚下不要踩到人!搬走的砖石丢到远处空地,不许混在原处!伤者尽量不要搬动,遇到需要搬的先喊我来看!”
一片人声嚷嚷之中,少女尖细的声音入耳清晰,许多人下意识地就照办了。
最初的忙乱之后众人渐渐地摸出了门道也有了秩序,这时才有人回过神来,诧异:工事上做主的人还在,衙门里县丞大人也来了,论年纪论地位论见识多少人尖子在这儿,大家怎就听了这个小女娃娃的话呢?
是因为她喊得早,还是因为她的声音大?
真是见了鬼了!
丁了了并不知道那些人的心里在想什么。
在她过来之前已经有伤者被扒出来,她作为大夫当务之急自然是先救人。这个时候也用不到针线那些精细活,她先喊了几个年轻的妇人去拿来了剪刀、木板、干净的白布,又将带来的止血药全凑起来,搓成粉的捣成糊的或者直接敷上去用的一一安排妥当,带上佳佳几个人一齐动手,三下两下就固定好一条腿、一包一缠就止住了血,不多时便将躺在地上的十几个人都包扎了一遍。
很快又有新的伤者被挖出来,佳佳和几个已学到了技巧的妇人立刻围上去,止血固定包扎一气呵成,看得周围帮忙的众人都有些愣神。
得了空的丁了了不再关注这些,转身又指挥着几个工人抬了一个已经奄奄一息的伤者到避风的地方去,三下两下扯开了他胸前的衣裳,要来热水开始认真专注地清洗伤口。
此人伤在胸膛上,肋骨已断数根,一眼可见砸了一个挺大的窟窿,可想而知心肺必然受损极重……她从药箱中扒拉出来一堆钳子镊子长线粗针大药丸子,坐在地上忙得头也不抬。
这时苏五老爷和那一群德高望重的老大夫们终于姗姗来迟,对着忙碌的百姓就是一阵大呼小叫。什么“不许随意挪动”啦、“先帮他清理口鼻杂物”啦、“止血止血快止血”啦,乱成一团。
错倒是没有错的。只是帮忙的百姓们原本已经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此刻被这么多人七嘴八舌一嚷,一时倒有些手忙脚乱了,现场顿时又是呜哩哇啦一片乱叫。
“都不许嚷!”佳佳跳起来怒吼,“谁敢吵到我姐姐,我拿砖头拍死他!”
嘿,这小兔崽子!
苏五老爷立刻伸长了脖子就要骂,眼角却瞥见那小屁孩一手拿着一块足有他两个脑袋那么大的石头,正凶狠地盯着他。
一辈子没怕过谁的苏五老爷忽然有点怯。
这山里来的野孩子,不要命呐?而且这小兔崽子力气怎么这么大?旁边好几个大人抱着差不多大的石头还都呼哧呼哧喘气呢!
他这儿气势一弱,旁边立刻有人咽不下这口气了,你一言我一语对着他就骂开了:
“这会儿你又冲着小孩子耍什么威风?人家娃娃说错了?”
“了了小姐本来安排得好好的,你们一来什么都乱了!”
“还说是来救人的呢,等你们来救,这会儿早就死了十来个了!”
“瞧见那边了没有?了了小姐已经教会了四五个人帮着止血了!她这会儿已经在给人接骨、治内伤了!”
“有的人真是白当了几十年大夫,心性本领都还不如人家一个女娃娃——连她弟弟都比你们强一百倍!”
……
苏五老爷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跟着他来的那几个大夫更是个个灰头土脸。
身为医者治病救人原是职责所在,偏偏他们只比人晚了一步,仿佛就成了天大的错似的,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这会儿无比后悔先前没有像那个小姑娘一样第一时间冲出来,可是这会儿后悔也晚了。
他们只能装作听不见那些嘲讽和谩骂,尽量离着苏五老爷远一点,也避开那些多嘴的百姓,闷声不响埋头做事。
于是除了苏五老爷还在脸红脖子粗以外,旁人都已经找到了自己要做的事,城墙下再次恢复了秩序,那些不绝于耳的呼痛声哭喊声仿佛也变得不那么让人心焦了。
足足过了一个多时辰,埋在砖石下面的伤者总算都被挖了出来。除了七八个已经咽气的以外,剩下的都已经被送到了一处安全的墙下,止住了血整整齐齐地摆放着,等待救治。
于是大夫们不可避免地就凑到了一处,丁了了也没有表现出任何不适应,对着一个大夫开口就问:“我这儿小蓟和仙鹤草都用完了,你们还有吗?”
那大夫愣了一下,回头看见她按着一个病人的胸膛,两只手底下不断地有血渗出来,惊得他头皮一麻,忙道:“还有!还有好些呢!武儿,快去拿!”
丁了了看着他的小童跑去拿药,低头道了声“多谢”,然后便仍旧拈起了她的针,开始给病人缝伤口。
众大夫早听说她治病主要靠针线,先前一直没见着,深以为憾。这会儿人和事就在眼前,他们一时却没了观摩嘲笑的心思,干脆便什么都不想了,各人忙各人的,气氛空前和谐。
帮忙的百姓们这会儿已经闲了下来,立刻又生出了看热闹的心思,里三层外三层地都围在外头,看着大夫们救治病人。
止血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若是骨头接不好、伤处长不好,甚至受伤的内脏处理不好,后续仍然是会死人的。
而这些精细的处理,显然远远不像先前止血那么容易。
斗技的时刻又来了。
老大夫们治伤的法子都是先前见过的,不外乎清洗上药固定,人人都知道,是以并没有太大的看头。
时候大了,越来越多的人集中到了丁了了面前,带着几分好奇和疑虑,都要看这个异想天开的小姑娘是如何将女孩子家的针线活用在治病救人上……却不得不承认给人缝伤口这绝不是那些精于针线的女孩子们轻易能学会的东西。
何况那病人胸口的伤那么重,这是必死无疑了吧?她拿着那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在鼓捣什么呢?难不成只是为了让人死得好看一点?
一片嗡嗡的议论声中,小姑娘咬断线头,撒了最后一遍药,包上纱布,顺手将先前扯开的衣裳又给伤者套上,抬头:“这个好了,下一个伤得最重的在哪儿?刚刚是哪边在喊‘快要死了’?”
怎么,她竟是从伤得最重的开始?
这种局势下,忙不过来,难道不应该是从最轻的开始,保住一个是一个吗?
一个大夫觉得不对抬起头来要阻止,却见那红衣的小姑娘已经飞跑到另一头,在一个满脸是血的伤者面前蹲下来了。
“拿我的刀来!先把他的头发剃了,我看看脑壳伤得怎样!”清脆的女声平平传来,波澜不惊。
老大夫怔了怔,低头看看自己身边病人包扎得整整齐齐的伤腿,叹了口气:“这一场,是咱们输了。”
“怎么就输了?”身后一个低沉的男声响起,亦是无惊无怒平平无波。
老大夫没抬头,摆摆手:“人家小小年纪,医术自成一派,医德无可挑剔,我们还有什么好不服的?天下人心中自有定论,我们再缠着人家要比,不过自取其辱罢了!”
“哦。”身后那人似有所悟。
接着又问:“医术自成一派?我刚在外头听人议论,说她治伤救人……靠的是针线?”
“小伙子啊,”那老大夫抬起头来看了一眼,长长地叹了一声:“你可别小看了针线,也别小看了任何东西,这治病救人呐,是一门天大的学问!针线缝伤口也不是没有过先例,十年前……咦,小伙子,你干什么?”
“人在哪儿?”黑衣的年轻人弯腰伸手抓住了他的肩,“你先告诉我,那位小神医此刻人在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