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七并不在云来客栈。
丁了了照着客栈伙计的指点,一路马不停蹄赶到西大街棋盘巷,就看见一处铺面门口人来人往,扛桌子的抬柜子的提扫帚的忙成一团。
陈七背着手站在外头,虽有一张帕子蒙住口鼻阻挡了尘埃,整个人却仍显得灰扑扑,只有头发上厚厚的一层土被夕阳照得金灿灿的。 真难看。
丁了了走过去,踮着脚尖伸手往他头顶上划拉了两下,撇嘴:“这么厚的土……你是冬眠的蛤蟆,刚从土坑里爬出来吗?”
“啊哈,媳妇儿!”陈七的脸上瞬间笑容灿烂,“你回来啦!我正在想你呐!你再不回来,我就带人打上苏家门去了!”
店里忙碌的几个人听见动静都跑了出来,也不说话,互相推推搡搡的,看着丁了了嘻嘻地笑。
丁了了被笑得浑身不自在,下意识地往陈七身后一藏,凶巴巴问他:“你在这里干什么?” 这是明知故问了。
果然陈七立刻拉着她进了门,笑嘻嘻地指给她看:“这是我刚租下来的铺面,给你开医馆正合适!你看,这三面墙都干干净净的,也没有多余碍事的柱子什么的,很适合放药柜;中间这个地方挂点字画,下面摆张桌子,可以雇个不太行的大夫坐诊;这里搭一圈柜台……”
“等等!”丁了了忍不住开口打断,“为什么要雇一个‘不太行的’大夫坐诊?”
陈七一挺胸膛,理直气壮:“跟娘子你相比,所有的大夫都不太行嘛!那些头疼脑热的小病哪里用得着你出手,当然要雇个大夫在这里当苦力!”
丁了了不禁失笑:“你这话可千万别传出去,否则我的医馆肯定招不到人了!” “招不到才怪呢!”旁边一人笑道,“这才小半天,门口就有三四个大夫来问了,一个个遮遮掩掩的都不敢明说,我们可看得明白,都是想来这儿谋差事的!”
真的假的?丁了了惊讶。
这年头当大夫的寻个差事那么不容易吗?她这个还没开起来的破地方都有人稀罕?
“什么‘破地方’啊?”陈七不满,“这地方可是我为你精挑细选的!上个月,你还没打算开医馆的时候,我就看上这个地方了!这可是离着西大街最近、又最闹中取静的一处铺面,寻常人没点门路还租不来呢!”
丁了了想着这一处的位置,的确觉得是极佳的。只是,上个月陈七不是还以为她死了吗?怎么就看上这个地方开医馆了? 那个混账,嘴里就没一句真话!
陈七见她不接茬,也不气馁,拉着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又得意洋洋地道:“再说了,有我媳妇在,这可是‘神仙娘子’庇护着呐!我都不说医术如何,只要咱们的招牌一挂上去,这铺面就是神仙宝地!周围的住宅店铺都要涨价的!”
真是越说越离谱了。丁了了被他逗笑,忙又捂住了脸,要转身。
“别捂脸啊!”陈七抓着她的手腕,硬把她的手从脸上挪开:“高兴的事,为什么还要遮遮掩掩!笑嘛笑嘛,很难得看你笑的!我娘子笑起来那么好看,都浪费了!”
丁了了捂脸原本只是下意识的动作,这会儿被他扒着一看,不知怎的忽然就臊了起来,脸上顿时烫得厉害,心里也慌慌张张的,只想弓着腰缩着脖子往后退。 陈七顺势拉了她起来,笑呵呵揽到身边,才要低头,忽然眼角瞥见几个伙计正躲在角落里看热闹,气得他立时瞪眼:“看什么看!干活去!”
几个伙计轰地笑了。
丁了了心下警钟大响。她知道今日的伙计虽是临时请来干活的,但做得好的也完全有可能留下来,成为她医馆里的帮工……那她今日丢了脸,日后岂不是要每天被人嘲笑!
岂有此理!
她忙抬起头挺起胸,板起面孔作严肃状环视一周,冷冷:“笑什么笑!”
“没笑没笑!干活干活!”几个伙计互相推搡着背转身去,摆凳子擦桌子打扫墙角看上去忙忙碌碌,笑声却嗤嗤地从地下冒了起来。
这算什么?!丁了了气急。
“这真是没有办法了!”陈七夸张地叹了一声,揽着丁了了的腰飞快地出了门。身后果然又是一声哄笑炸响。
什么嘛!丁了了简直有些气急败坏。
那些伙计真是莫名其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啊?雇给人家干活的,就好好干活不行吗?
“你要原谅他们。”陈七认真地道,“他们的日子过得太无聊了,好容易看见一件有趣的事,当然要好好笑一笑。”
哪有什么有趣的事?丁了了莫名其妙。
怎么就成了有趣的事了?不就是她捂着脸笑、陈七抓她的手腕强行观赏她的脸?这也值得一笑?
陈七看着她又不解又气闷的样子,偷偷拍拍胸口暗道一声好险。
可千万不能让她知道,伙计们笑的不是他看她的脸,而是他拉她起来之后顺势想亲一下……没有亲到。
那些伙计也真是可恶,没事老盯着人家看什么?没见过小夫妻啊?没见过人家小夫妻感情好、出门在外情不自禁的?
还别说,伙计们真没见过。
等他两个走远了,铺子里伙计们哗啦一下就又凑到了一处,嘁嘁喳喳:
“那个女孩子,真就是赢了苏五老爷的小神医?看着也太小了吧?有十五了没有?”
“有钱人家的孩子都显小……你管她多大呢,那天城墙底下救人,我可是亲眼看见了,缝人肉像缝衣裳、接骨头像锔碗儿!一个人干了裁缝和锔匠两个人的活,那人还偏就让她给救活了,你说到哪儿讲理去?”
“要不怎说是神医呢!可惜嫁人了,要不然苏大善人断舍不得放她走!听说苏家那位少爷还真被她给治好了,这本来该是多好的一段佳话!”
“是啊是啊,前段日子苏六老爷不是还说小神医要嫁给苏家……没想到人家是有丈夫的,这下子恐怕要结仇了!你没见今儿刚回来苏家也不留她?小两口一块儿住客栈去了!”
“住客栈怎么了?人家是金陵陈家的,能比苏家差了?你没见小两口蜜里调油的,好得不得了呐!”
那倒是。
众人想到刚才的热闹,又笑了。
一个是金陵陈家的幼子,一个是声名鹊起的神医,这小两口要在这漓阳县弄点儿热闹出来,苏家还真不一定能拦得住!
“好好干活吧,”为首的那人拍拍手笑道,“陈七少爷和小神医都是随和的人,咱给他们把活干好了,还能亏了咱们不成?”
何况两个都是小孩子,也没有大人那么多心眼。要能在他们跟前混个长久的差事,好日子可就来了!
丁了了和陈七两个人自不知道身后伙计们议论纷纷。两人乘车回到云来客栈,还没来得及喊小二,就看见大堂里食客住客围作一堆,不知在瞧什么热闹。
陈七一弯腰就要往里面挤,丁了了忙拉住他:“你还是先回去换身衣裳……这一身土也太丑了!”
“不管!”陈七甩手,“那么多人呐,一会儿再挤得一身汗,衣裳就白换了!等我看完热闹再回去换!”
好嘛,丁了了失笑。
原以为此人是个爱干净爱漂亮的,如今看来倒也不尽然。既然他觉得漂亮不如热闹重要,那就让他先去挤好了。
“都让一让啊让一让啊汤洒了啊!”陈七一边挤一边喊,当真是半点儿颜面也不要。
人群随着他的喊声哗啦啦让开一条道,陈七很顺利地挤了进去,就看见一个白衣白帽面容清秀的少年坐在椅子上……抬头看向人群外面,露出了惊喜的笑容。
“了了小姐!”一声欢呼,震得陈七脚下打了个趔趄。
谁?这小白脸在叫谁?
陈七忙回头向外看,丁了了已经从人缝里挤了进来,很快站到了那个小白脸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这神情、这语气,那叫一个熟稔哦!
陈七顿觉心里堵得慌,旁边看热闹的一堆人却都笑了起来:“了了小姐?这就是那位小神医了了小姐?苏二少爷竟然亲自来寻她了?”
“我怎么不能亲自来寻她?”白衣少年苏沐书回头看着那人,理直气壮:“了了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呐!”
这样啊。
大家自然都知道小神医治好了苏二少爷的病,但……传闻不是说相处得不太愉快吗?
这一阵子了了小姐没在漓阳县露面,有人说是跟苏家闹翻出走了、有人说苏家少爷的病根本不是她的功劳、又有人说苏家要强逼她作妾,以致反目成仇……
这些传言也并非空穴来风,中午那会儿在城门口还骂仗呐,苏大老爷不知哪里做得不好了,了了小姐把他骂得跟孙子似的!
这会儿苏二少爷亲自过来,莫非是来兴师问罪的?
那也不像啊!
众人只管议论纷纷,苏沐书已经热络地挽住了丁了了的手,眉开眼笑的:“我喝了今天的药,觉得力气更足了些。我娘说我可以走动走动,消消食,我想着家里也没有什么地方好玩,干脆就来看看你——”
丁了了推开他的手,皱眉:“你虽好些了,到底身子还弱。这会儿外头风大,万一呛了肺又要咳嗽,夫人怎么会放心?你说实话,是不是自己偷偷跑出来的?”
苏沐书慌忙摇头否认,旁边的婢女却低下了头。
丁了了一看就明白了,脸色立刻沉下:“该长的本事没长,说谎骗人倒是一套一套的了!你赶紧走,不然我叫人把你押回去!”
陈七咬着牙,在旁纠正道:“绑回去!”
苏沐书打了个寒战,忙转到另一边,把自己挂在了丁了了的胳膊上:“我不走!我就跟你说几句话!”
哦豁!没有走远的食客和店伙计们都竖起了耳朵,眼睛发光。
只有陈七气得头上冒烟,直着脖子就骂了起来:“你这小屁孩懂不懂事!现在什么时候了?太阳都下山了,天都黑了!你自己倒是吃了饭出来的,我娘子可还没顾得上吃晚饭!她还要休息!她很累的!”
重点不是吃饭,是休息!休息!她是有夫之妇,懂不懂!
“哦。”苏沐书点点头表示懂了,“那我陪了了小姐一起吃饭!刚好我带来了家里的杏仁酥,我还让这里的厨子提前备下了好些菜,都是了了小姐喜欢的!”
你看,我多懂事!我不但知道给了了小姐带好吃的,还知道了了小姐的口味!——苏沐书很骄傲。
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闲人还在起哄:“陈少爷,您就别气了,人家苏少爷也是因为思念了了小姐嘛!两人朝夕相处那么多天,亲近些也在情理之中不是?您这儿百般阻挠人家叙话,是不是显得有些不懂事了?”
“我不懂……我不懂事?!”陈七气得原地跳脚,“他缠着我媳妇不放,到头来还是我不懂事?我就该打死他……”
“了了小姐,你丈夫好凶!”苏沐书瑟瑟地躲在丁了了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细长的眼睛,狐狸似的。
陈七愣是给他气笑了:“算你不傻,还知道我是丈夫!现在,我以丁了了的丈夫的名义命令你,离我娘子远一点!”
“你命令不动我呀!”苏沐书探出头来认真抗议,“你是了了小姐的丈夫,又不是我的丈夫!”
这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
丁了了听着四周的笑声,臊得耳根发烫,恨不得立刻跳出来喊“我不认识这两个傻子”。
但是毫无疑问这两个傻子认识她。
苏沐书仍然挂在她的胳膊上瞪着陈七,不知怎的气势越来越足:“我跟你说哦,你要是再这么凶,了了小姐可就不跟你了!我们苏家不是没有她的地方,她在我们家可不会受这样的委屈!你看看都什么时辰了,你还不给她吃饭!还带她去干活弄得灰头土脸的!还凶她!”
“我还敢打你呢!”陈七咬着牙怒道。
看客们轰地笑了起来。
听见动静的佳佳和小石两个孩子拉着手跑出来,从外头说笑的众人嘴里听到了前因后果,乐呵呵地一齐挤进了人堆,开始指指点点地评论哪位公子比较好看。
小石自然是支持陈七的,毕竟同是金陵人,即便没有沁香渠畔几面之缘的情分,至少也有同乡之义。
佳佳却是第一个见异思迁的,本就觉得陈七这个人靠不住,如今有了机会自然要好好损他一番:“依我看应该算是各有千秋吧?一个长得像兔子、气质像狐狸;一个长得像狐狸、气质像兔子,年纪也差不多、个头也差不多、家境……”
“丁佳佳!”陈七气得蹦了起来,“有你这样当小舅子的吗!居然拿我跟一个病秧子小白脸比较!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看一看,我哪一样不强他百倍!”
佳佳咂着嘴细细地品评了很久,终于还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强出百倍啊!他是病秧子,阿姐刚捡到你的时候你还快死了呢!他是小白脸,你也跟他差不多!扭扭捏捏娇里娇气的……”
“我?扭扭捏捏?娇里娇气?!”陈七吓到了,快吓哭了。
“想我陈七文能提笔书华章武能上马安天下进能一言挫群雄退能百计斗宵小,谁见了不夸我一声少年英才雄姿英发,你个小屁孩居然说我扭扭捏捏娇里娇气!”
佳佳被他凶得害怕,也学着苏沐书的样子往丁了了的身后躲。
丁了了迎着陈七眼中的凶光,神色淡淡:“哦,那还真没看出来。”
陈七挫败,苏沐书欢呼,满堂食客笑成一团。
丁了了又转身向苏沐书,神色愈发冷淡:“苏少爷闹得也差不多了,还是尽早回府去吧。您家人的手段我也看见过了,并不想领教。”
“啊?”苏沐书的笑容僵在了脸上,“怎么还撵我走啊?我的话还没说完呢!我要在这里陪你!我不回家了……”
“你敢!”陈七一蹦老高,然后忽然转身挤出人群,在一片哄笑中冲到门口,拎起一根门闩又转了回来:“姓苏的!别以为你是个病秧子我就不敢打你!倒退三个月谁还不是个病秧子怎的?病秧子了不起啊?!”
打人了打人了!打死人了!
金陵陈家与漓阳苏家的少爷争风吃醋,打破头了!出人命了!
满堂看客惊呼雀跃,街上听见动静的也都呼啦啦挤了进来,人推人人挤人,人人都想看看是金陵的龙崽子能耐还是漓阳的地头蛇厉害,吵吵嚷嚷恨不得当场扔银子下注,堂中登时热闹非凡。
苏沐书终于被吓住了,弓着身子往丁了了身后一躲,转身又找婢女:“外面的人这么可怕吗?你没说过他会打人啊!”
“快跑吧,少爷!”婢女急得要哭,“我早就说过不要来!这样下去会出人命的!”
“我不能死啊!”苏沐书急了,“我这条命是了了小姐救回来的,宝贵得紧呐!快跑快跑!——父老乡亲们,救命啊!”
到底是同乡父老同气连枝,看热闹的众人立刻给他让开一条路,然后又轰然围上来,拦住了举着门闩要追的陈七。
不能真出人命啊!不好看,不好听呐!
陈七被人挤在中间,腿也迈不开、手也放不下,气得直着脖子骂:“你有什么好宝贵的!我这条命也是我娘子救回来的!救了两次!不对,三次!我的胸膛都是我娘子缝起来的!我骄傲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