坪乡,位于伏牛岭南十五里处,周照群山起伏,连绵不断,一条宽阔的秀水贴着坪乡流淌在大山间。
有了山峦的屏障,又有着秀水的滋养,坪乡自古便是一块得风顺雨的好地。
原本,坪乡中以李氏,郭氏与裴氏三家大族为主,再加之依附三家的庄户,住在这里的便有三四百余户人家。 近些年,朝局动荡,烽火不停,多有逃避战乱,背井离乡的人躲避于此。因此,坪乡所住的人口较最初多了一倍有余。
李氏,其祖上于先朝是显赫之人,便是在前朝也不乏陪君伴驾之辈。
到了如今,虽说族中也官职在身的人,但终究没有了先祖一辈的那般荣光,只是托着祖荫,在这平阳郡中算是个富户了。
清晨,一场夜雨让李家大宅显得清凉了许多。
多日的暑热在这个早上散的无影无踪,存留在瓦片木梁上的雨水不时地滴到地面上,刚要见白的砖石被再次阴成了暗灰色。 雨廊中,上了年纪的老妇人在一名女子的搀扶下,脚步踉跄地走着。几名下人跟在后面,各个面色凄然。
拐过一个转角,老妇人来到一处正房前,不等站稳便伸手推开了房门,匆忙地走了进去。
房间内,燃着的烛火尚未熄灭。临院的窗户紧闭,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空气中。
内室里,两名跪坐在床前的丫鬟听到开门声,赶忙起身迎了出来。
两人的脸上布满了疲倦与不安,未曾擦拭的泪痕依旧挂在稚嫩的脸颊上。 “醒了没有?还...还没有醒吗?”见到丫鬟,老妇人声音颤抖地连声问着。
问话的同时,老妇人已然冲进内室,来到了床前。
望着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年轻人,老妇人弯下身子,伸手想要抚摸一下年轻人的面颊。
然而,她又怕碰到缠着医带的伤处,手停在半空处颤动着,泪水顺着脸颊滴到了地面上。
老妇人的本家是汾西云氏,嫁入李家后,李云氏相夫教子,端庄贤淑,成为李家人人敬重的主母。 李云氏的夫君与长子皆在军中任职,数年前的一次宫乱引发了兵变,其夫君与长子都死在了兵变之中。
逝者已逝,生者前行。
话虽是如此,但李云氏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原本略有见白的头发再无青丝。
因为李云氏的夫君没有妾室,故此李家的人丁并不兴旺,仅有两子两女。
长子已逝,两个女儿也早已嫁为人妇,生儿育女。 老人膝下仅存的李家血脉,也就剩下这躺在床上不知生死的小儿子了。
小儿子是两夫妻中年所得,尤为珍爱。自从丈夫与长子离世后,这个小儿子也就成了李云氏唯一的心念。
难得小儿子争气,未及成年的人便在平叛氐族齐万年中立了大功,得了封赏,这让李云氏伤疼的心中多少有了些慰籍。
可如今,这唯一的心尖肉竟遭此横祸,不省人事。这样绝情的打击,彻底击溃了老人最后的承受力。
李云氏觉得眼前有些发黑,身子摇晃了几下,一旁的女子慌忙地扶住了她。
老人转头望了一眼身侧的女子,又看了看依旧毫无反应的儿子,痛不欲生地摇了摇头,失声大哭起来。
女子搂住几欲瘫倒的李云氏,泪流满面地宽慰道:“娘...娘,二郎没事的,鲁神医不是说可以保住命吗,小弟一定没事的。”
女子名叫李耹,是徐家的长女,嫁于本地的郭家。
因为郭李两家同在坪乡,相隔的距离并不太远。因此,李耹听到到消息,第一时间赶回了李家庄。
此时,李耹虽然口中安慰着母亲,但望着已经两天两夜没有知觉的弟弟,她同样也是心如刀绞,无法抑制地哭出声来。
当屋中的每个人都哀伤不已时,一个少年人与一名老者从屋外走了进来。
少年人听到哭声,脸色大变,脚下更是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在地。
同行的老者也皱起了眉头,快步来到了床前,探手把在了卧榻之人的脉关处。
片刻后,老者双眉舒展,长吁了一口气。
他回头望向众人,口中说道:“大家且宽心,李小将军并无性命之忧。他只是旧疾未愈又添新伤,导致失了些心魂,稍后会醒过来的。”
李云氏听到这话,踉跄地走上前,欲跪倒在地。
老者见状,急忙起身扶住李云氏,口中说道:“李夫人,这可使不得。”
李云氏强忍哀痛,声音颤抖地说道:“鲁神医,你一定要救救峻儿。无论多大的代价,哪怕是用老身的命去换,也要救回峻儿呀!”
老者将李云氏让到一旁的靠椅上,安慰道:“李夫人,你也不要太过担心了。老夫与小将军本就相识,医好他是老夫应尽之事,放心吧,会醒过来的。”
随后,老者转头对一同而来的少年说道:“郭家小哥,你看顾一下这里,我去重新调配一下药方。”
说完,老者走出房门,与守在门口的一名壮汉向东厢房走去。
途中,壮汉有些疑惑地问道:“钜子,您昨夜占卜的卦象不是枯木逢春之象吗?为何这东明亭侯还未醒过来?”
“枯木逢春是死后得生的意思,所以为师说他不会死,但....”
老者的话语停顿,面露迟疑地继续道:“但他的卦象变了,如同换了命格一般,还无法推演其将来之事,这是我最为不解之处。”
说到这里,老者感慨道:“占卜观天之术,我不如郭景纯。若他在的话,或许能窥得几分天机吧?”
郭景纯能否窥得天机?无人知晓。
但在某个不为人所知的虚空中,那个一直迷失的男人却正如天神般望着眼前的一切。
房间中的一切他都毫无感知,只觉得自己站在了一个无边际的空旷之中。
这里没有其他的事物,只有如同电影胶片般的光影在眼前闪过。
下一瞬,那些光影一片片地钻进了男子的脑中,每一次都让他觉得头痛欲裂。
在这些光影中,有些是男子熟悉的,是他的人生经历,是他的记忆。
可是,也有些光影让男人深感迷惑。
他不知道光影中身穿古服的人是谁?也不明白这些记忆为什么会出现?更不清楚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忆究竟是谁的?
然而,无论是知晓的还是迷惑的,这些碎片般的记忆都一并进入了他的脑中,融合成了一个明晰的统一体。
最后,男子觉得他的大脑如同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随时都要崩裂。
与之而来的则是一种深入骨髓的痛,遍布了身体的每一处神经。
“啊...”
男子想要大口地呼吸,想要拼命地挥动双臂,想要逃离这莫名其妙的境况,直到喉咙中发出了野兽般地嘶吼。
睁开双眼的时候,男子看到了陌生却有着记忆的人与物。
男子知道,这不是他的记忆,此刻却属于了自己。
清晨,一名叫做李峻的年轻人从垂死中醒来。
这是万千生死中最为寻常的事情,除了他至亲至爱的人,没有谁会在意这件事。
然而,在随后的岁月里,一些事情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
历史的车轮也就此转换了一个方向,走向了截然不同的一面。
……………………………………
洛阳城,是一座几经更替的帝王之都。
两年前,它再次经历了战火纷飞,但依旧矗立在中原的大地上。
这座古老的城池,一直都用它那巍峨庄重的身姿俯瞰着大地,漠视着蝼蚁般的世人,看他们那短暂的生死轮回。
洛阳城中,既有十米九糠的穷苦之人,也有浆酒藿肉的极奢之家。
无论贫穷或富贵,城中的每一个人都在钻营、图谋与窥觑,乞望能在某个恰当的时刻,成为另一个不同的自己。
铜驼大街,因一对汉武铜驼而成名。
现如今,置放铜驼的帝王早已成云烟,阊阖门外的这对铜驼也饱经风雨。
然而,它们依旧在默默地俯身前望。望着铜驼大街上那来往的行人,欣赏着大街上所发生的荣辱兴衰与悲欢离合。
此时,月上中空,除了烟花之地外,城中的家户早已灭了烛火,落了帷帐。
大街中段,临近辅路的承露巷中,长沙王府门前的两盏门灯在夜风中摇晃,将街面上的光影拉的时短时长,忽明忽暗。
王府的栖阁中,长沙王司马乂正低头看着一份密函。
他望着纸面上的字迹,沉思了片刻,将密函递给了身旁的内史李澈。
李澈仔细地看了一遍,抬眼望了望司马乂,又将目光落回在纸面上。
片刻后,李澈问道:“明公,这是您拜陵之时与成都王所说之言,他这一字不差地写给您,是要做什么?难道说...?”
司马乂点了一下头,缓声地说道:“既然是一字不差,说明他当时便入耳进心了,应该是想要做了。”
李澈闻言,神情略有迟疑道:“明公,属下有些担心。”
司马乂问道:“有何担心?”
李澈皱眉回道:“属下担心,若您应下此事,一旦咱们兵起,他们却隔岸观火,那……”
李澈没有将话继续下去,毕竟长沙王与成都王是亲兄弟,作为臣属的他只能将话说到这了。
“唉...” 司马乂闻言,叹了一口气,手指轻敲着桌面。思忖片刻后,他点头道:“你所担心的不无道理。”
其实,对于李澈的这份担忧,司马乂也不是没有想到过,甚至他认为极有可能成为事实。
骨肉之情又如何?
既然生在了帝王家,心中所想的是天下,心中所求的也只能是天下,所有的骨肉之情都是争夺天下的绊脚石。
司马乂相信成都王司马颖会这样想,因为他是司马颖的兄长,正所谓兄弟连心嘛!
然而,司马乂清楚地知道,眼下的主要问题并不是兄弟间的尔虞我诈,而是来自于朝堂上的掌权者。
这个掌权者并非是当今天子,而是齐王司马冏。
“自迎帝复位,齐王官至大司马,权倾朝野。如今,他又自命太子太师,掌控整个朝廷。如若不除,怎知他不会是将来的赵王伦?”
司马乂深吸了一口气,咬了咬牙,略显轻瘦的年轻面容上泛起了冷意。
随即,他口中继续道:“齐王一直戒心于孤,处处制衡。他若称帝,我司马乂必定是他想要除之而后快之人。”
矛盾都要有主有次,尔虞我诈毕竟还在暗下里,可司马乂与司马冏的矛盾已经摆到了明面上,更是要到了兵刃相交的程度。
司马乂清楚这些,也知道应该先除掉哪个危险。
身为内史的李澈追随司马乂多年,深得司马乂的器重。这与李澈的忠心有关,也得益于他的出谋划策。
李澈深知司马乂的话不假,也知晓长沙王府的人已然处在了风口浪尖上。即便是引而不发,将来也恐难逃一死。
路有多条,既然选择了长沙王司马乂,李澈就决定与长沙王府荣辱与共。
因此,他便定下心,开口道:“明公,既然您的心中已有定数,那就应尽早做下安排。即便最终是拼死一搏,咱们也未必会败。”
望着容色凛然的李澈,司马乂的脸上恢复了笑意,抬手在烛火处点燃密函。
“禁军中多数将领都与孤相熟,且其中大部又归参军皇甫商辖制,兵力这一处倒不是没有。”
司马乂拿燃着的密函,继续道:“至于中军嘛...孤会再想其他的办法。”
密函燃烧过半,司马乂将其投在了香薰炉中,拍了拍手上的纸灰,望向李澈。
“前几日,鲁先生离开时与孤有所交代,说城中尚有百余名墨家子弟,可随时听从王命”
说到鲁叔时,司马乂想起一件事来,问向李澈。
“对了,鲁先生临行时曾向孤举荐一人,以往也听你说起过,是你本家的一个侄儿吧?”
“让明公劳心了,的确是属下的一个侄儿,名唤李峻。”
李澈起身执礼,口中介绍道:“李峻因送属下入京,得了梁孝王的赏识做了牙门将。后随梁孝王平叛立了大功,朝廷赏了侯位,现任平阳郡督护一职。”
“平阳郡督护?”司马乂有所思地应了一句。
随后,他望着李澈,略有深意地问道:“平阳太守宋胄听命于东海王,想必你那侄儿也是如此吧?”
“唉...”
李澈明白司马乂的话意,叹息了一声,故作苦笑道:“明公有所不知,李家的儿郎都是一样心性,倔强的狠。他既得了梁孝王的恩惠,心中也便只有梁孝王,故与那宋太守相处不恰。”
李澈的话中所指,司马乂自然听得明白,他器重李澈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想到此处,司马乂笑道:“如今知恩重义的人愈发地少了,难得他能如此。只是没了靠山,他恐怕会被宋胄责难了。”
不等李澈答话,司马乂继续说道:“如今府中正是用人之际,你可让他入京来。本王也会书信给宋胄,让他多照拂一下,他自会明白本王的意思。”
无论怎样的才俊,如果没有忠心二字当头,便是墙头草,无根萍。任何的不利状况都会让其叛离,更会深受其害。
对于这样的人,司马乂不会关心,更不会信任,只会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