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寂露出沉思之色,仿佛也是第一次认真的在思考‘有缘人’三个字的意义。
顾惜年并不催促,她沿着长街缓慢的行走,大约也只有她自己最清楚,此刻内息凌乱,伤上加伤,哪怕吃了小和尚给的秘药,但也已是濒临强弩之末。
她不确定周围是不是有不怀好意的眼睛在悄悄的注视着自己。
自古就是兵不厌诈。
她行的是险招,虚虚实实,真真假假。
若是想要先骗过了别人,首先要做到的,一定是要让自己先去相信。
故此,她比平日里更加悠然前行,仿佛也没有什么固定的目的地,便干脆与小和尚边走边聊,完全是大赛之后放松的架势。
圆寂不开口的时候,顾惜年就在调理自己的呼吸,让身体的状态,自然恢复。
“你不想说,也没有关系的,哪天想好了哪天再来说,这个承诺是我给予你的,绝不会变。”
共同经历过了生死之间,圆寂舍身相互,慷慨赠药,更是全力以赴的帮她助她。
虽依然搞不清楚小和尚的来历,但信任感这种东西,一旦生了出来,便不会再变化了。
“姐姐,我不是不想说,而是真的不知该怎么回答。”
圆寂脆生生的声音,传到了她的耳边来:“姐姐知道,小僧是来自于空寂寺吧。”
顾惜年点头:“知道是知道的,但空寂寺这个地方,乃是江湖上三大最神秘的所在,连纵横江湖百余年的北冥,也无法与之比拟。圆寂,空寂寺于我而言,是一个只有耳闻,却极难到达的所在,跟天涯海角的感觉差不多。”
那么,如果是这样子的地方,知道了和不知道,差别就不怎么大了。
圆寂笑了起来:“就是普通中带了点不普通的和尚庙,被姐姐一讲,连小僧都觉得神神秘秘的了。”
“或许就是如此。”顾惜年这话还是客气的。
若是换成了四国大比之上,与小和尚交过手的那些对手来形容,他们肯定是会说:空寂寺如果还不算神秘,那么哪里又能算得上了呢?能养出小和尚这种变态又奇怪的少年高手,那空寂寺简直成了一些人心目中的可怕梦魇了。
宁在江湖上树敌无数,也不能去招惹那些远离红尘的世外之地。
未知之中所潜藏的危险,实在是太过惊悚。
只要是个正常人,就不会给自己招惹到那种难缠的麻烦。
圆寂当然猜不到顾惜年的心思里,藏着的各种复杂念头。
他太单纯了,单纯到只能想到黑与白、是与非,愿意与不愿意,活着与死去。
截然对立的念头,再简单不过。
他便快活自在,不怎么会为俗事所扰。
此刻,圆寂的的脑海里还停留在了顾惜年所问及的上一件事,太难解释,太难回答,他想啊想啊,想的圆溜溜的脑壳直发痛,才勉强的想到了一个不算是特别贴切的解释。
“我的六师父是空寂寺里最最聪明的人,因为他的脑袋上,长了很多的包包,所以其他师父一致觉得,那里边装着的肯定是无穷无尽的智慧。庙里的小沙弥、小和尚,还有不那么聪明的大和尚、老和尚,大家有想不明白的事情时,总是会去找六师父问一问。我离开空寂寺,大师父代替其他几位师父交代给小僧的任务,就是在游历红尘,体会人生百态的过程当中,寻找到小僧的有缘人。那时候,小僧也想不明白什么是有缘人呀,于是,小僧自然是要去找空寂寺里最聪明的人好好询问一番。”
小和尚一着急的时候,就喜欢频繁的去抓一抓自己的小光头。
每次抓完之后,他也会觉得自己的思路会变的更顺畅一些。
“小僧对于六师父所说的话,记得也是清清楚楚的了。六师父说,不必提前去考虑那些还没有发生的事,也不需要时时挂念还没有出现的人。等到哪天,小僧在某一处地点,见到了某个人,那个人或许是男人,也可能是女子,有可能是老人,也可能是个孩童……总而言之,只要小僧见到一眼,必然会有些与见到别人时所生出来的不同的反应,到那时候,小僧便一下子能够知晓确认,有缘人真的出现了。”
小和尚讲完,还喜滋滋的补充了一句。
“当小僧在比赛的会场上第一次见到姐姐的时候,小僧便知道,苦苦寻找的有缘人已经出现了,那时候姐姐还戴着面具,遮挡住身形面容,看上去是神神秘秘的呢,小僧仍是笃定的很,姐姐就是,姐姐一定是;而在刚刚,姐姐摘下面具露出真容,也故意装做不认识小僧的样子,可小僧还是一眼便确定,姐姐是小僧的有缘人,一点都没有认错。”
顾惜年认真听完了长长的一段,宛若绕口令似得一段话,其实根本没听懂什么。
她实在好奇,仍是试图想要去搞清楚。
便换了个话题,继续问:“你看到我时的感觉是怎样的?我是说,你认定是有缘人时所生出的感觉,能形容给我听吗?”
圆寂这次直接摇头:“很复杂,很难解,很不好说。”
“我懂了,那就不难为你了吧。”
顾惜年决定放过小和尚,同时也放过自己。
猜谜似得对话,实在伤脑子。
她已是浑身是伤,还是不要跟自己过不去了吧。
圆寂松了口气,加快了几步,跟在顾惜年的身后。
她去哪里,他便准备着跟到哪里。
仍是不需要多问、多讲,他觉得真是一点影响都没有。
远远的,见到了一座石拱桥。
顾惜年没有上桥,却是在桥下翻身跃下。
小和尚自然是二话不说,紧随其后。
等到一前一后的落了地,小和尚才发现,顾惜年和他并没有落到湖中,而是脚踏实地,稳稳的站着。
这里位石拱桥的正下方,被整个桥身,遮挡的非常严实,从桥上趴着往下张望,都未必能够看破其中的乾坤。
“这一处地方,十分的妙呀,姐姐,你是在等什么人吗?”
顾惜年抬起手,指了指黑漆漆的河道深处,“马上就来了,圆寂,你要随我去吗?”
“自然如此。”小和尚直接点头,连犹豫都没有。
顾惜年叹了口气:“我目前的状况,很是有点复杂,圆寂,如果你跟在我身边,可能会有很多不必要的麻烦,你可要考虑妥当了。”
“小僧一点都不怕麻烦的,姐姐,你别丢下我。”
顾惜年见他可怜兮兮的扯住了她的袖角,好像真的很担心自己会被抛下,收起了刚刚杀人时的凶狠,此刻就是个牲畜无害的可怜和尚。
差点,连她自己都要被骗了。
还以为小和尚,真的就是这么一副样子了呢。
“好,我不丢下你。”顾惜年郑重承诺。
没过一会,两个人已听到了水声轻响,仿佛是有什么东西,从黑暗中朝着顾惜年所在的位置游过来了。
小和尚踮起脚,朝着声音的方向张望。
不多时,他惊呼:“有船耶。”
“等会你就一直跟着我,知道吗?”顾惜年轻声嘱咐。
这种带着些关心的语调,真是令小和尚十分之受用。
他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就在这时,那木船已经到了跟前,有一人,从船舱里坐了起来,指挥着船夫靠到这一处小小的码头边。
“见过王妃,您可还认得我?”
那是个粗犷不修边幅的汉子,头发永远是乱糟糟,随意抓一抓,就在头顶挽成了一个发髻。
“我认得你,你是陆千年,王爷身边的人。”
这个陆千年,之前还出手帮过她。
只是为人桀骜,骨子里总带了些不可一世的感觉。且每次顾惜年见到他时,他几乎都是半醉不醒的蒙圈状态。
因此,唐王府的诸多事宜,程先和吴辛会站出来,代为主持大局。
而这个陆千年嘛,能躲多远就躲多远,很是不愿意掺和的样子。
没想到,今晚上来接她的,竟然是他。
“带我去见王爷吧。”顾惜年不亢不卑,下了命令。
陆千年出奇的配合,不用那船夫动手,他自己就先弯下了身子,用一块木板,搭在船舱和小码头之间,让顾惜年能够安全不费力的走上来。
等到小和尚要上船的时候,陆千年的长剑,直接顶了过去。
“你又是谁?”
“小僧是姐姐的有缘人呀。”小和尚简直太喜欢这种回答了。
不管谁问,他回复全都是一样,且是乐此不疲的重复着。
偏这陆千年,也是个油盐不进的冷血性子。
“什么乱七八糟的,听不懂。这艘船,你不准上,就此与我家王妃别过吧。”
小和尚一听,立即不高兴了。他姐姐都答应了要带着他,还嘱咐再嘱咐,要他一定跟紧了。怎么从穿上冒出来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家伙,就不允许他跟着了呢?
他不吃那套,并且还撸起了袖子,准备揍陆千年一顿,然后再跟他好好的讲一讲道理。
顾惜年皱着眉:“陆千年,圆寂小师父是我邀请回来的客人。”
“但是……”
顾惜年仿佛知道他要讲什么似得,直接打断,不让他把拒绝说出来。
她又补了一句:“圆寂也帮了段小白很多。”
陆千年的眼中,乍然现出了一抹精光,不解顾惜年怎么会突然来了这么一句,他甚至还有些怀疑,顾惜年是不是知道了什么。
“圆寂,船上木板很滑,你小心脚下。”
这一次,小和尚一跃而上的时候,陆千年没再阻止。
小船摇摇晃晃,在狭窄的桥下灵巧的调转了方向,接着便重新驶回了黑暗当中。
那真的是十分黑的一段路啊,用伸手不见五指都不为过。
尤其是这艘船上,连一盏灯笼都没有挂。
明明可以清晰的感觉到水道非常窄,一不小心可能就要碰到两边散着腥味的石墙,可偏偏就是一点光亮都没有。
船夫在沉默之中摇着船,越行越快。
“姐姐,你不要怕,小僧在呢。”
对于自己的有缘人,小和尚是穷尽温柔,各种照顾,唯恐顾惜年生出各种不适来。
“陆千年是唐王最信任的人,唐王是我嫁的夫君,我猜想,陆千年是不会害我的。”既然没有这种危机,顾惜年还有什么好怕的。
更黑的夜路,都已经走过一遍了。
更惨烈的背叛,她易是可以坦然面对。
当她明白了,惧怕是最无用的情绪,根本对自己没有一丝帮助的时候,她就放弃了害怕的能力。
“无论如何,小僧都会保护好了姐姐。”
小和尚的话音落下,陆千年懒洋洋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他直截了当的问:“王妃,解药呢?”
“被人偷走了,正在追查,尚无结果。”
小和尚又在歪着头思考了,要知道,这已经是顾惜年第二次否认解药的存在。
那么,换句话说,她也是不太信任来接她的这个陆千年喽。
小和尚双手合十,浑身蓄力,已然做好了准备。
就等陆千年和船夫有什么妄动,他就一爪子掏一个,送他们去见佛祖,岂不轻松痛快。
陆千年叹了口气:“王妃,您是最后希望,王爷……他还在等着你带回解药去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