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漏何解?
想要回答石之轩这个问题,就得了解石之轩的生平。
漏者烦恼之异名,含有烦恼之事物,谓之有漏。
一切世间之事体,尽为有漏法,离烦恼之出世间事体,尽为无漏法也。
如果仅仅是从佛学的角度来解这个题,着实是很简单。
石之轩这个人,被人称作是邪王。
是天下人与魔门中人都非常忌惮的绝顶高手,他曾假扮大隋重臣裴矩潜入隋宫,亦身兼长安高僧大德圣僧之身份。
石之轩使用裴矩的身份出仕为官,为大隋经略西域,在几年之间连横合纵,将强大的草原帝国突厥一分为二,改变了自魏晋以来中原的弱势局面。
在这一阶段,石之轩将「不死印法」发扬光大,使其进入到了一种以前并未达到的高度,并且借此成功的倾覆了大隋。
后来,石之轩遇到「慈航静斋」碧秀心,两人一见倾心,生下一女,也是石青璇。
然而,由于石之轩和碧秀心两人志向与理想的差异,石之轩离开隐居之地,留下「不死印法」的卷宗,碧秀心研读之后不幸早逝。
因为错手杀死爱妻导致了石之轩精神分裂,时而为杀人不眨眼的绝代高手,时而为愁怀满襟的骚人墨客与慈父。
他之所以要留在无漏寺,最终目的还是为了拿到杨公宝库之中的邪帝舍利,想要借此恢复自己的功力,抹平自己的破绽。
叶千秋的出现,导致梵清惠带着佛门几大高僧曾经在几年前围攻过石之轩,让石之轩不得不放弃了大德圣僧的身份,但他还是继续隐藏在无漏寺,等待着机会。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石之轩和叶千秋有仇。
不过这种仇,可大可小。
全看石之轩在乎不在乎。
石之轩对叶千秋有过小小的试探,他在福聚楼的那一天,就已经明白他并非是叶千秋的对手。
最起码现在的他,无法和叶千秋一战。
能将慈航静斋的尼姑耍的团团转,石之轩是佩服的。
最起码,他觉得自己和叶千秋在某些方面的利益是一致的。
如果不是对慈航静斋无感,何必去捉弄慈航静斋的尼姑。
石之轩的心中在盘算着一个计划,他想要和这个神秘莫测,本领高强的天机子合作。
如果可以的话,他们可以联手覆灭慈航静斋这所谓的正道魁首。
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拒绝石青璇带着叶千秋来见他的缘故。
当然,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石之轩在福聚楼偶遇叶千秋之后,让石之轩的内心之中对于叶千秋更加的重视。
石之轩能感觉得出来,天机子的存在,或许是他成就自我的契机。
或许,没有邪帝舍利,他也可以更进一步。
石之轩问出这一句无漏何解。
其实还是在证自己的内心,想要补全自己内心的破绽。
就好比那日他在福聚楼中问叶千秋的那几句话一样。
都是想要让自己从目前的这个状态当中走出来。
很显然,在石之轩的心里,他觉得叶千秋能够帮助他走出心魔,补全破绽。
因为,这是他女儿选择的人。
石之轩可以看得出来,他的女儿青璇对天机子有着一种特殊的亲近感。
那是作为一个父亲也要吃醋的亲近感。
但石之轩知晓他这么多年来,欠自己女儿的太多,所以,种种愧疚之意,便霎时间涌上了心头。
在这一刻,他好似只是一个父亲。
他手中挥动的扫把已经停了下来。
雪花飘絮,还在落下。
这一场雪,似乎并不想停歇。
叶千秋没有直接回答石之轩的问题。
他来见石之轩,是因为他答应了石青璇。
那一日,在福聚楼见到石之轩之后,叶千秋便已经感觉到了石之轩内心的挣扎。
能把自己搞到精神分裂的人,可见他的内心是有多么拧巴。
他是一个骄傲且又感情丰富的人,所以,他才会精神分裂。
叶千秋没有说什么佛偈,没有说什么禅意。
只是和一旁的石青璇说道:“今夜是除夕,家家户户都要守岁、放鞭炮。”
“你长这么大,应该还从来没有做过这件事吧。”
石青璇闻言,微微有些错愕,她看向叶千秋,然后,摇了摇头。
叶千秋笑了笑,和一旁的石之轩说道:“寺院里太过幽静,不是正常人待的地方。”
“有没有兴趣跟贫道去一个地方?”
石之轩闻言,看向叶千秋,眼中闪过一抹疑惑。
片刻后,他微微颔首,道:“好。”
叶千秋听了,脸上泛起笑意。
带着石青璇和石之轩离开了无漏寺。
此时,还不到正午时分。
叶千秋带着石青璇到了长安城的市集去采买了一些鞭炮和食材。
长安城的市集自然是热闹的很。
石之轩换了一副妆容,老老实实的跟在叶千秋和石青璇的身后,好像是一个忠实的老仆人。
叶千秋买下的东西,有一大半全让石之轩给提着。
石之轩倒也没有什么怨气。
平日里的石青璇可能很少跟人一起逛市集,看着这市井间的烟火气息,心情莫名的好了起来。
在长安城置办好东西之后。
叶千秋带着二人出了城,直奔青华峰。
石青璇看到叶千秋是往终南山的方向去。
有些疑惑的问道:“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叶千秋道:“到了,你自然就知道了。”
石之轩倒是能稳得住,他跟在后边,一言不发,两手提着东西,健步如飞,走在崇山峻岭之间,依旧没什么困难。
石之轩其实也很好奇,但是他没有开口。
三人奔走一路,到了傍晚时分,终于回到青华峰的天机阁。
看着眼前有些破败的道观上,挂着天机阁的牌匾。
不仅是石青璇愣住了,就是石之轩也有些发愣。
“这就是传承了千年之久的天机阁?”
石青璇看着眼前的这破败道观,怎么都觉得不太像。
这时,叶千秋朝着道观里吆喝一声。
“小李子,出来接年货了。”
李淳风像一阵风似的跑了出来,身上还围着白布,白布上沾着些血迹,他朝着叶千秋笑道:“师父。”
“我还以为你要晚上才能回来。”
“我爹和宁老头在择菜,今天晚上,您要不要露一手?”
李淳风麻利的从叶千秋的手里接过年货,笑嘻嘻的说道。
叶千秋笑道:“过年了,是该露一手。”
李淳风闻言,大喜。
这时,他才偏过头,朝着石青璇和石之轩看去。
他看了看石青璇,又看了看石之轩,道:“吆,还有客人。”
“那今年的年夜饭可得做的丰盛点。”
说着,李淳风便火急火燎的跑回了院子里。
石青璇看着李淳风的背影,脸上泛起一丝疑惑,道:“阁主,这是?”
叶千秋道:“他就是天机阁少阁主,贫道的徒弟,李淳风。”
石青璇又愣住了。
堂堂天机阁少阁主,怎么看起来和伙夫似的。
这时,叶千秋朝着石青璇和石之轩道:“行了,别愣着了,进来搭把手,想要丰衣足食,必须得自己动手。”
说着,叶千秋直接朝着道观内行去。
石青璇见状,咬着嘴唇看了看石之轩也急忙了跟了进去。
石之轩倒也没离开,直接也跟了进去。
待二人进了观中。
方才看到观中除了叶千秋和李淳风。
还有两个道人。
一个普普通通,一看就是不会武功的普通道士。
另一个却是令人惊讶。
因为此人,居然是中土大名鼎鼎的散人宁道奇!
宁道奇仿佛没有看到石之轩一般,还乐呵呵的在和李播择菜。
石青璇是不认识宁道奇的,但是单看宁道奇身上的那股自然的气息。
也知道宁道奇的不一般。
叶千秋也懒得给他们相互介绍,直接将石青璇和石之轩叫进了厨房,开始忙活起来。
这一夜经历的事情,可能是石青璇从小到大从未体验过的生活。
她无法想象挥手之间有着巨大毁灭力的阁主天机子居然也会亲自下厨。
而她居然也成了帮厨的一员。
不仅是她,就连她爹石之轩也没有例外。
他们一起做了丰盛的一餐饭。
就在这柴米油盐充斥的锅灶台前。
石青璇仿佛感觉自己来到了另一个世界。
这个世界好像没有什么打打杀杀,没有什么江湖,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真真实实的人。
做好了饭菜之后,几个人开始享用这特殊的年夜饭。
石青璇吃的很香,李淳风吃的更香。
石之轩居然也吃的津津有味。
宁道奇老神在在,就好似这天机阁的一个普通老道一般。
最开始的时候,石之轩还在关注着宁道奇。
他很好奇宁道奇为何会出现在天机阁,但后来,他发觉宁道奇对他根本不感兴趣。
他自然也就不再理会宁道奇为什么会在天机阁出现。
觥筹交错间,石之轩居然和李播聊了起来,二人谈天说地,李播将他的那些星象学说一一讲来,石之轩听了,对其貌不扬的李播产生了不小的兴趣。
石之轩着实是想不到,天机阁就在这终南山的青华峰上。
天机阁貌似简陋,但是连宁道奇也在这观中居住,宁道奇和他一样都是闲云散鹤,怎么会出现在天机阁中呢?
这让石之轩有一种古怪至极的感觉。
有那么一点不太真实。
到了深夜。
饭菜吃的差不多。
叶千秋带着李淳风,叫上石青璇到观外去放鞭炮。
鞭炮声噼里啪啦的响起,在山峰之间回响着。
石青璇看着那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起,下意识的捂上了耳朵。
她的脸上洋溢着开心的笑容。
此刻,她不再是高高在上的仙女,也不是世人眼中的箫艺大家,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小女孩。
石之轩站在观门前,看着这一幕,不知为何,眼角已经有些湿润,片刻后,两行清泪滑落下来。
李播神出鬼没的站到了石之轩的身旁,一身酒气的他,拍着石之轩的肩膀,道:“石老弟,你女儿长的挺标致,要是我早认识你几年,肯定要和你结个亲家。”
石之轩脸上也没有泛起嫌弃的神色,若是从前,有人敢这么拍他的肩膀,他肯定已经将那人给杀了。
但不知为何,此刻他的心中毫无杀意。
他是邪王,他是魔门之中的堂堂宗师高手。
但是,他现在更好像是一个普通人。
这时,只听得李播继续说道:“石老弟啊,我能看得出来,你和你姑娘之间似乎有点生分。”
“你肯定从小不和她亲近。”
“你要是和我一般,从小带着儿子生活,那感情肯定没的说。”
“人嘛,还是得朝夕相处,即便是血浓于水,但有些东西,根本不是血缘能带来的。”
“老弟,我和你都是一样命苦啊。”
“淳风他娘生他的时候,难产死了。”
“我一个人把这小子拉扯大,不容易。”
“不过,这小子还算孝顺……”
石之轩的耳边传来李播絮絮叨叨的话。
石之轩心中多了几分苦涩。
这些年,他为了达到自己的理想和抱负,的确是放弃了很多东西。
当然,这也和他本就不适应这样的生活有关。
但……他所追求的东西,终究不是这普通人的日子。
这时,石之轩身上的暴戾之气,突然大涨。
他站在天机阁的牌匾之下,看着不远处的叶千秋,突然明白了叶千秋的用意。
只听石之轩忽然大喝道:“天机子,你想要抹平我心中的抱负吗?”
石之轩突如其来的大喝,打断了石青璇脸上的欢笑。
李淳风回头看向石之轩,耸了耸肩,道:“真扫兴。”
这时,叶千秋朝着石之轩看去,笑道:“谁说贫道要抹平你心中的抱负。”
“补天阁和花间派完全是两种不同的路子,你都能将其融合在一起,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不是你石之轩真的太过天纵奇才,而是你的体内真的藏有两种人格。”
“正因为如此,你的心灵才会出现破绽。”
“补天阁和花间派的两个不同流派之间,有着不同生活方式。”
“花间派讲究生气盎然,然则补天阁所研究的却是各种各样的杀技,一个真正的杀手,必然要冷漠,要无情,要离群索居,而花间派却是游走在众人之间。”
“这两派的功夫就好比是两个相反的车轮,如果能化成一个圆,才能融为一体。”
“而一个人心中存有两个性质相同而位置相反的“车轮”,如果不能圆融如一,那可是要出问题的。”
“你心里的车轮南辕北辙,这也不想放下,那也不不想放下。”
“既然你全都想要,为何不能去用心去做好每一件你该做的事情呢?”
“当年,你和碧秀心结合之后,为何你会离开幽林小筑。”
“难道只是因为你们二人身份的悬殊?”
“慈航静斋之人和魔门之人之间的结合,的确有着不一般的压力,但如果仅仅是因为这的话,你石之轩应该还不至于离开吧。”
“生活断然不可能是完全的风花雪月,贫道想着你和碧秀心也一样要吃喝拉撒,你们二人是如何应对琐细而具体的日常生活的呢?”
“这恐怕对于一向自在惯了的邪王与碧秀心来说,恐怕也是一大考验。”
“贫道依稀能想到你邪王石之轩与碧秀心是如何决定谁来做饭,谁来采购,谁来洗衣服,谁来倒马桶……”
“正是这种琐碎的生活,导致了你石之轩心性修为严重下降,被烦琐生活的困扰,影响了你的武学进境。”
“所以,你之所以选择了藏身佛门,除却了你想要拿到邪帝舍利,更关键的是,你想通过佛门的修行来进一步圆融你的心灵。”
“佛门心法的圆融无碍,在很大程度与佛门的生活方式有关系,以丛林清规来约整心性,和碧秀心生活在一起的你,很难将心灵保持在于世间一切无住无碍的境界。”
“所以,你体内的两种人格不免又要隐隐发酵。”
“你如今想要补全你心中的破绽,但如果你无法静下心来去认真的做好一个普通父亲的角色。”
“那你的心灵即便日后能圆融,也终将是走在了灭情绝性的路上。”
“成魔容易,化凡却难。”
叶千秋这一席话,让石之轩彻底愣在了当场。
叶千秋对于他的剖析,让他冷汗连连。
仿佛有种东西在他的体内萌芽。
一句“成魔容易,化凡却难”让石之轩彻底的服气了。
他终于明白了,世上解决事情的方法可能有很多种,最重要的是看能不能找到最合适的方法。
听到这里,石之轩彻底悟了。
他朝着叶千秋长长作揖,他的脸上露出平静之色,道:“听道长一席话,石某人心中豁然开朗。”
石之轩一生骄傲无比,从来没有佩服过什么人,但是,今天,他却是真的对叶千秋服气了。
石之轩往前走了两步,回望着那挂在道观门上天机阁的牌匾,又看向一旁的叶千秋,道:“石某人有个不情之请,不知道长能否答应。”
叶千秋道:“说来听听。”
石之轩道:“石某人想在天机阁住上一些时日,不知可否?”
叶千秋道:“住当然是能住的,但不能白吃白喝,该掏的钱得掏,该干的活得干,这里没人伺候你。”
石之轩听了,微微一笑,身上出现了儒雅的风度,道:“理当如此。”
这时,只见坐在屋顶的宁道奇笑眯眯的说道:“那从今天起,砍柴的活儿就交给你了……”
石之轩抬头,朝着屋顶上的宁道奇看了一眼,道:“多谢宁兄指点。”
宁道奇听到石之轩如此回答,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线,笑道:“有趣,有趣。”
“堂堂邪王石之轩,居然也会留恋这山野生活。”
石之轩道:“宁道奇做得的事情,我石某人又有什么做不得的。”
……
就这样,石之轩和石青璇也在青华峰住了下来,石之轩每天的生活很简单,砍砍柴,练练功,下下棋,有时候,还会和叶千秋学着做饭,做给石青璇吃。
任谁也不会相信,这破败的道观之中,居然会住着魔门的邪王石之轩,还住着散人宁道奇。
而且,二人也没掐架,一直都是和平相处。
甚至,谈笑甚欢。
时间匆匆而逝。
转眼间,又是半年过去。
这半年间,宁道奇和石之轩经常性的论武,倒也不是真打,只是口头上的切磋。
有时觉得不过瘾,二人会让李淳风来演示各自的妙法。
久而久之,李淳风也就学了二人的一点皮毛本事。
宁道奇走的是自然之道,石之轩走的是诡道。
李淳风是个聪明人,没去仔细钻研这两人的道。
不然,非得陷入这两人的道之中不可自拔。
在天机阁中,没有了宁道奇,没有了石之轩,只有了老宁和老石。
这是叶千秋对他们二人的称呼。
石之轩仿佛也忘记了他是魔门中人,忘记了他是邪王。
至于宁道奇,他早就一心想着加入天机阁。
只是,叶千秋没有答应。
这一日,李淳风从山下回来,还带回来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傅君婥。
而另一个人,是奕剑大师傅采林。
青华峰上。
多了一座凉亭。
那是石之轩和宁道奇修建的。
此时,一个长发披肩的白衣男子就站在亭外。
他就是奕剑大师傅采林。
当傅采林看到在凉亭之中坐着的宁道奇之时,脸上不禁泛起了惊讶之色。
他着实没有想到和他齐名的散人宁道奇也会出现在终南山。
傅采林和宁道奇自然是认识的。
不过,他们也已经是多年未曾见过了。
此刻,亭中坐着的有三个人。
除了宁道奇之外,还有两个。
一个是身着儒服的儒雅男子,一个则是身着青衫的年轻道人。
傅采林一眼就看了出来,那青衫道人,便是他这一趟中土之行要找的人。
“阁下就是天机子?”
傅采林看向叶千秋。
他在打量着这个名动天下的天机子,想从叶千秋的身上看出叶千秋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叶千秋微微一笑,看了一眼傅君婥,看到傅君婥一脸清冷,也没有理会她。
听到傅采林出言,叶千秋道:“贫道便是天机子。”
傅采林的骨架极大,然而没有丝毫臃肿的状态,身上的白衣让他更加显得有不凡的威严气度,使人不敢生出轻忽之心。
傅采林听到叶千秋的回答,微微颔首。
他朗声道:“去岁,小徒从中土回到高丽,向我说起了真人的事迹。”
“也向我传达了真人的意思。”
“这让我对真人很是好奇。”
“这世上居然有真人这样的人物。”
“着实是让我意想不到。”
“我从高丽来到中土,只想见一见真人。”
“今日一见,真人果然没有令傅某人失望。”
叶千秋听了,淡笑着,没有说话。
这时,只见傅采林又看向宁道奇,道:“宁兄,多年不见,风采依旧。”
宁道奇闻言,站起身来,微微颔首,笑道:“傅兄客气了。”
傅采林再看向叶千秋,道:“真人,傅某人此来中土,只为和真人一战,不知真人能否满足傅某人这个心愿?”
叶千秋笑了笑,道:“当初,贫道让令徒传信给傅大师,自然便是希望傅大师到中原来。”
“既然今日,傅大师到了终南山。”
“贫道又岂能让傅大师空手而归呢?”
说罢,叶千秋站起身来,从凉亭之中走了出来。
这时,傅采林的脸上露出了自信的神采。
傅采林拥有一副绝称不上俊美、且是古怪而丑陋的长相。
他有一张窄长得异乎常人的脸孔,上面的五官无一不是任何人不希望拥有的缺点,更像全挤往一堆似的,令他额头显得特别高,下颔修长外兜得有点儿累赘。
弯曲起折的鼻梁却不合乎出例的高耸巨大,令他的双目和嘴巴相形下更显细小,幸好有一头长披两肩的乌黑头发,调和了宽肩和窄面的不协调,否则会更增别扭怪异。
傅采林有着绝不完美近乎病态的长相,但是这张脸孔的拥有者却创出完美的奕剑术,事事追求完美。
他此来终南山,也是为了追求一种完美。
如果不能与有着人间真神之称的天机子来一场对决,他的人生绝对不是完美的。
当然,若非叶千秋让傅君婥带话给傅采林,傅采林未必会亲自动身前来中土,来到终南山。
叶千秋让傅君婥带话,无异于是在向傅采林下战书。
最起码在傅采林自己来看,是这样的。
石青璇显然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她从道观里走了出来。
当她看到傅君婥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
傅采林和叶千秋遥遥相望。
李淳风坐在了亭中,朝着宁道奇问道:“老宁,你和这傅老头是老相识了,他和你齐名。”
“你觉得他能和我师父过多少招?”
宁道奇脸上泛起顽童般的笑意,道:“傅采林事事都追求完美。”
“这也正是他最大的破绽。”
“奕剑术虽然高明,但是在阁主面前,奕剑术恐怕也弈不出什么名堂来。”
“最主要的还是看阁主的心情,我猜超不过三十招吧。”
李淳风听了,又看向一旁的石之轩,道:“老石,你来说说,你觉得这傅老头能坚持多少招?”
石之轩闻言,儒雅随和的说道:“依我之见,阁主应该会以剑对剑。”
“剑之相交,高手争锋,应该出不了多少招,最可能的是一招定胜负。”
“但阁主行事,一向由着心情来,所以,他可能看傅采林从高丽跑到中土一趟不容易,会多和傅采林过几招。”
“但三十招是不太可能,十招吧,最多十招。”
石之轩说出了自己的分析。
李淳风摸了摸下巴,不知在琢磨着什么。
这时,只见傅采林蹙了蹙鼻尖,然后说道:“想不到终南山上还种着茶树。”
“这股茶的清香,着实让人陶醉。”
叶千秋笑道:“傅大师的鼻子还真是好使。”
茶树是李播种的,但他没有直接种,而是从别的地方移植来的。
至于是什么地方,那得去问李淳风、宁道奇和石之轩。
这三个人这半年来,时不时会去帝踏峰转转。
傅采林道:“我很喜欢这种大自然的清香,因为这种清香会令我联想到大地对生命最大的恩赐。”
“真人可能想到这恩赐是什么吗?”
傅采林说到这里时,眼眶内灵动如神的一双眸珠,有如夜空上最明亮的星儿,闪烁着动人的神采。
傅采林也是一个哲理大师。
在大唐世界当中,但凡能走到宗师这一步的,很少有人不参悟哲理。
武学之道,一旦上升到了一定的哲理高度。
便会让人对于武学的理解更加细致。
而这种武学一旦到达了某种程度,所展现出来的力量,就已经并非是单纯的人体力量。
就好比参悟了自然之道的宁道奇,如果他创出了散手的第九种精义,那定然是借助着大自然力量的一种武学。
那种武学已然完全超越了一般武学的层次。
而叶千秋……俨然早已经达到了这个层次。
这也就是同样是大宗师。
为什么叶千秋面对宁道奇,几乎可以对宁道奇有着压倒性的胜利。
因为,当叶千秋和宁道奇对战之时,宁道奇面对的再非只是叶千秋,而是他代表着背后大自然的力量。
天地之间的种种能量,自然包括雷法,也包括五行之力,这些都是大自然的力量,天地间的规则所化。
当然叶千秋能提取的自然之力会受到时间和他本身凡躯的限制,但已足够令站在他面前的敌人形神俱灭。
叶千秋掌控的力量,已然绝非是一般人能够掌控的。
眼前的傅采林,明显也是一个对于生命之道有着很深研究的人物。
他的言行举止,无一不透露出他对于生命的理解,他对生命的追求、体会和好奇,让他看起来不太像是一个尘世中的人。
他问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其实是想看一看叶千秋到底有没有资格做他的对手。
毕竟,传闻为虚,眼见为实。
叶千秋笑了笑,没有回答傅采林的这个问题,而是朝着傅采林说道:“傅大师的这个问题,其实不应该由贫道来答。”
傅采林疑惑道:“哦?那该由谁来答?”
叶千秋道:“自然是由种茶树的人来答。”
傅采林闻言,微微颔首,道:“那敢问种茶树的人在何处?可否请他出来一见。”
叶千秋笑了笑,朝着李淳风道:“淳风,你去叫你爹来。”
李淳风一听,立马跳了起来,朝着观里跑去。
片刻后,李淳风把他爹李播给拉了出来。
李播看着山上又来了两个人,倒也没什么意外。
他看向叶千秋,道:“找我?”
叶千秋笑道:“这位是来自高句丽的傅采林傅大师。”
李播朝着傅采林微微颔首。
傅采林亦是朝着李播点头示意。
“这位傅大师有一个问题,我觉得该由老李你来答。”
李播从旁问道:“什么问题?”
傅采林听了,将他刚才的问题复述了一遍给李播听。
李播听了,一脸平静的说道:“那自然是水。”
傅采林一听,脸上泛起神采,道:“为什么是水?”
李播道:“水是活命的泉源,生命的根本,是能令人毫无保留赞美的神迹。若水是因,茶树便是果。”
“在这满山遍野之间,不知有多少生命是因为水的存在,才能活下去。”
“即便是人也一样,人如果不喝水,一样会渴死。”
傅采林听了,不禁拍起手来,称赞道:“李道长的见解着实精彩。”
“李道长也是天机阁的弟子?”
傅采林看出来李播不是习武之人,所以,故有此一问。
李播看了这个长的有些怪异的高丽人,指了指后边挂在道观门口的牌匾,道:“那是自然。”
说罢,李播便直接转身,回了观中。
他最近有点忙,还在编撰着他的大历书,顾不上和这奇奇怪怪的高丽人多说话。
这时,傅采林脸上露出一种自我陶醉的神色,他呢喃说道:“若人人都能和李道长一般,睁开心灵的眼睛、穿透一切贪嗔、迷惘、恐惧、私欲,将可看到自身和环绕在四周的神迹。”
“不论你如何卑微或伟大、愚顽或智慧,本身都是一个神迹。”
“生命是整个存在的巅峰,众生中只有人有自由的意志,能为自己的存在作出反思,作出决择。”
“生命同时包含着有限和无限,觉知自己就是通向认识存在的唯一途径。”
“每一个生命的存在,都是在永无休止的生长和衰败中燃起的火花,是生命长河的片段零波。”
傅采林这话述说的是对生命和存在的哲思,他有着一种超乎常人的宇宙观,从地上的一草一木,感知到生命的存在。
像傅采林这种人,如果和普通人去说这些话,定然会被人视作是疯子。
不过,在场的人之中,没有一个是普通人。
一个个都是有着自我认知的顶尖人物。
无论是邪王石之轩,还是散人宁道奇。
即便是石青璇、李淳风也一样是年轻一代当中最为出色的人物。
他们都能从傅采林的话语之中听出傅采林对于生命的感知与思考。
这时,叶千秋微微一笑,道:“傅大师的确十分高明。”
“每个人体内均暗藏一座悉具自足的宝库。”
“这个是毋庸置疑的。”
“只是不知道傅大师身体内的这座宝库,被傅大师开发到了何种程度。”
“便让贫道来见识一下傅大师的高招如何?”
傅采林闻言,目光灼灼的看向叶千秋,道:“我的生命一直在寻找某种不得而知的东西,因为它可以为生活带来更深层次的意义。”
“真人可知我因何修练剑术?”
叶千秋笑道:“愿闻其详。”
傅采林以不含任何情绪波动的平静语调说道:“这是一个充斥着疯子和无知的世界,没有足够的力量,你将被剥夺享受生命神迹的权利。”
“国与国之间如此,人与人之间也是如此。”
叶千秋道:“所以呢?”
傅采林的目光落在了叶千秋的身上,只见他缓缓说道:“所以,我来用剑术领教真人的妙法。”
叶千秋闻言,却是微微一笑,道:“我并不希望以雷法与傅大师对决。”
“因为我也曾经学过剑。”
傅采林一听,脸上泛起异样的神采,道:“这么说来,真人还是一位剑术大师?”
叶千秋道:“大师不敢当,只是略懂剑术皮毛而已。”
傅采林面色一动,道:“那就请真人出手吧!”
此时,只见傅采林手中已然出现了名传天下的奕剑,这把剑没有剑鞘,长四尺五寸,阔两寸,剑体泛着荧荧青光,握柄和护手满布螺花纹,造型高雅古拙。
下一刻,傅采林已然出剑!
就在傅采林出剑的这一刻。
所有观战的人眼中,都仿佛感觉到傅采林的身形拔高了不知多少。
奕剑泛起青湛湛的异芒,有着具乎天地至理的动人线条,如同水流一般的锋尖,刹那间累凝而成一球烟雾,剑锋化为一点青光,似若云霞缭绕里的不灭星光。
那一点星光又在突然间化为漫空星点,每一点都似乎在向叶千秋攻来,但每一点又都像水池里的水一般没有变化,有如天上的星空,在变化周移中又有恒常不变的味道。
这点点星光仿佛有着勾魂摄魄的魔力,仿佛只要叶千秋道心稍有空隙破绽,必为其镇压魂魄,被其所乘。
这一剑着实是美到了极点,可怕到了极点。
傅采林对这一剑有着极大的信心。
他从站在这里开始,就已经开始蓄势待发。
无论是他谈论生命也好,说其他的也罢,都是为了这一剑在做准备!
不远处的凉亭之中,宁道奇看到这一剑,喃喃道:“多年未见,傅大师的剑法果然又有精进。”
石之轩道:“这就是天下无双的奕剑之术吗?倒果真是名不虚传!”
石之轩可以看出,这傅采林的剑,绝对是有杀气的剑,剑法至此,已经臻至了登峰造极的化境。
傅采林的奕剑术是感性的,其精微处在于他把全心全灵的感觉与剑结合,外在的感觉是虚,心灵的感觉是实。
如过不明白傅采林的境界,根本没有与他对奕的资格。
很显然,傅采林知道叶千秋是一个强大的对手。
所以,他使出了他平生最得意的一剑。
然而,就在这一剑即将抵达叶千秋的身体之时。
叶千秋的双手之中却是出现了两朵花。
那是茶树花,又叫火把花。
花为白色,花蒂似丁香,花瓣有五片。
两朵花凭空出现,落在了叶千秋的双手之中。
下一刻,数十片茶树的叶子和火把花出现在了叶千秋的身体周围。
那茶树叶和茶树花如同流水一般围绕在了叶千秋的四周。
只见叶千秋双臂抬起,信手一挥。
将那茶树叶和茶树花尽数挥了出去。
叶底藏花,叶如剑,花如海。
剑气如海!
霎时间,叶子和花瓣将傅采林给淹没。
傅采林此时骇然无比,因为他发现他所发出的剑气,居然被叶千秋全部琐死,尽数给退了回来!
这其中透漏出的意思,只有一个。
那就是对方洞察了他奕剑术的所有先机。
奕剑术讲究的是料敌机先,先决的条件是以高明的眼力掌握敌手武技的高下,摸清对方的底子,从而作出判断,先一步封死对方的后着,始能制敌。
就像下棋时要先明白棋盘那永恒不变的法则,才能永远占据主动。
但是,现在,他的奕剑术已然是被天机子给破掉了!
如果这也算是剑术皮毛的话,那他的奕剑术又算什么?
傅采林的心中苦涩无比,他收回了手中的奕剑。
而与此同时,叶与花也尽数消散在了傅采林的周围。
翠绿的叶子和漫天的白色花瓣落下。
傅采林脸上露出苍白之色,他看向叶千秋,道:“这是什么剑法?”
叶千秋笑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摘叶飞花,剑气如海。”
“这不是什么剑法,只是剑意。”
傅采林闻言,嘴中喃喃道:“手中无剑,心中有剑,万物皆可为剑。”
“摘叶飞花,剑气如海。”
“只是一道剑意……”
“只是一道剑意……”
“好一道剑意!”
傅采林的脸上露出释然之色,真气一起,将手中的奕剑给震成了几截,残剑叮叮当当的落在地上。
不远处的傅君婥此时还没有反应过来,只感觉师父和天机子才刚刚开始动手。
怎么这就结束了?
然后,她就看到了师父傅采林将手中的奕剑给震成了几截。
这时,傅君婥听到师父傅采林缓缓说道:“我输了……”
傅君婥的脸色一白,顿时朝着师父傅采林跑了过去。
这时,叶千秋朝着傅采林看去,微微摇头,道:“剑本无罪,何必断剑呢?”
傅采林脸上露出惆怅之色,道:“我生命无多,既然奕剑术已经败了,那这奕剑亦是留之无用。”
这时,只见傅采林朝着叶千秋再度看来,面色依旧苍白,道:“听闻真人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
“不知真人可否知道,未来统治中土的君王会不会如同杨广一般,再征高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