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人策马出杏客居十余里,前头扬鞭不止的阮秋白才缓缓拽住那匹团花黄胭脂缰绳,放缓马蹄。虽说距此地官道不远,可仍旧是无人打理,小道上尘土铺得极厚实,苦了在后跟随的唐不枫,吃了满口尘土不说,胯下马匹脚力更是距那黄胭脂相差甚远,紧赶慢赶,将马鞭甩出影来,这才好容易跟上前头的女子。
不过年轻人并未有半点不耐,只是散漫靠在马鞍上,微眯双目,不吐一言,静静跟在那黄马后头,逍遥得紧。
又是半晌过后,女子才轻启朱唇,清清冷冷道,“此事你办得欠妥。”
“依姑娘的话讲,如何才算妥当?”唐不枫闻言依旧是那副懒散模样,大概是因外头日光暖意十余,甚至略微有些打欠,轻佻问道。
“遇人调戏,我虽亦是倍觉心烦,但总不至于将人一并杀尽,书中写江湖中人不打不相识,你怎得戾气如此之重,最不济,你我换个住处就是,倘若惹出那些汉子背后势力,岂不是又生出许多麻烦。”漠城之中,这位阮家主一向未被人言语冒犯,更休说是调戏,方才心头亦是火起,瞧见唐不枫真个起身给那丑鄙汉子让座,更是羞愤不已,险些自行出手,好生教训一番这帮泼皮汉,但唐不枫凌厉出手将人杀个干净,心头反倒有些异样。
漠城无刀剑,更无杀人举动,像唐不枫这般动辄杀尽六七条性命,对于阮秋白而言,一时有些抵触,也是理所当然。
即便身手不凡,家世殷实,说到底,阮家主也只是个初入江湖月余的小女子,面对这等场面,虽说一时并未流露出什么惊慌神色,但腹部仍旧是一阵翻滚。
“有些江湖人的确管不住口舌,说两句废话也就罢了,至多不过是偷摸瞧上两眼,慰藉一番多日不见女子的馋眼,也就心满意足,不再起甚逾矩的心思。”唐不枫抱着长刀,松开缰绳,叫那头马儿悠悠慢行,身形却是极为稳当,骑术十分扎实,慢吞吞道,“可姑娘也瞧见了,置之不理,算是你我退让一步,但那帮汉子可有收敛?凭那丑汉的胆量,恐怕举杯敬酒这番举动,也是那为首的汉子暗中授意。”
“我幼时镖局有句行话,叫做蹬鼻上脸,让吃寸求拃,大抵便是此意。让人一步,那人还想走上第二步,步步紧逼毫不相让。”随着唐不枫言语,女子的脸色似乎也是微变,只是牵着黄胭脂缰绳,静静听闻。
“姑娘真以为,你我换个地界就能保住不起纷争?恐怕未出杏客居五里,便要被那帮腌臜汉截住,若你我并无退敌身手,姑娘倒是能侥幸过一阵生不如死的日子,我则是被当场砍成数段,往幽涧荒林中一抛,神仙难找。官府之中每年接着的寻人卷宗,何止千百份,可最后能侥幸寻到尸骨的,又有几个?”说到此,唐不枫面露讥讽,狠狠朝地上啐了口,“数载前我随商队踏足一伙贼人的地界,被后者拦阻,苦战一番折了数位兄弟,这才将那伙匪寇杀得胆寒,待我踏入匪寨中时,却见着数团二三尺长的黑发,打听过后才晓得那是从各处劫来的良家女子,被祸害腻了后剪下发丝,扔到山中喂兽所留。”
唐不枫催马上前几步,同阮秋白并驾,目光却是直视前路,缓声道:“姑娘,江湖并不是月起刀光,更不光是什么醉卧山林,死在所谓江湖义气,烈酒声色之中的亡魂,岂止千万。”
“既然过后极为可能遇上险境,为何不趁早除去祸患,出刀愈快,乱子愈少。”
阮秋白只是静静听罢年轻人一席话,心头微微有些悸动。漠城之中的年轻俊彦,似乎大都是终日闲棋运笔,时时同友拜会出行,一并谈些诗词歌赋,要么就是推敲些古册之中记载的文坛趣事,所谈所举,无非是学问二字,容姿飘然,衣冠华贵。
可外头江湖之中的江湖儿郎,说是风餐露宿缺衣少食,说将性命终日搁在危桥之上,也毫不为过。
“多谢。”阮家主神色未变,但还是轻声说出二字,细若蚊虫,被二马蹄声恰好盖过。
唐不枫没言语,似乎的确并未听清,反而是从袖口中掏出枚磨刀的砺石,拽出雪亮长刀,仔仔细细地蹭了数次,大概是嫌刀身不够干净,撩起外衫下摆,抹了抹刀身。
“自己讨的媳妇,有些江湖中事,定要如实相告,更是要亲身说法,不然依我的性子,前两日便一并砍杀了,最不济也是教训一顿出出气。”年轻人还刀入鞘,于是空旷道上响起一声清吟。
“不过媳妇叫人调戏,这事老子忍不得,下回甭谢,咱俩谁跟谁。”
杏客居不愧是上好的客店,就连这几日喂马的草料,都皆是上品,无论是唐不枫那匹劣马,还是阮家主这匹团花黄胭脂,尽管撒欢一阵,皆是摇头摆尾,步子轻快得紧。
不知不觉,阮秋白脸上也满是笑意。
天景有异,定有大灾,老年间传下的话,的确是有几分道理,二人出杏客居不过两三日,热得仿佛天上降流火的天气,瞬息之间便换了副德行,日光隐去,乱云凝起,先起大雾,而后便是千里雪片顷刻直下。
不出半个时辰,雾凇沆砀,雪色连波,林木枝头挂起雪堆,连同路上亦是铺出厚厚一条长毯,雪随风紧,寸步难行。
即便是团花黄胭脂不俗的脚力,行走在厚实雪中,仍是力有不逮,更何况唐不枫那匹劣马,更是吃不住寒风夹雪,横竖是钉在原处不肯再行,无奈之下,唐不枫只得先行下马,顺带找寻个地界歇脚,躲避这阵突如其来的刺骨严寒。
二人不远处便是一处林子,林木枝条茂盛,地势平坦,故而唐不枫连忙招呼阮秋白,前去其中暂且歇歇脚,点起火堆暖暖身子。
习武之人体魄强健,但终归还是抵不住酷冷天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