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中秋不过几日的时节,云仲温瑜两人下得白毫山,奔凤游郡而去。
倒也非是出于过多思量,而是近几日以来,云仲体内虚丹越发不稳,莫说是要凭剑气毁去那口汲取白毫山地脉天运的古井,哪怕晨起行气,都略微有些余力不足,无奈之下,只得暂且搁置下毁井一事,歇息几日。云仲颇有些急切,不过这虚丹近来异变,着实怪异得紧,除却仍旧挤不过秋湖神意,艰难于丹田边缘游荡之外,更有丝丝缕缕赤芒游动,连带近日云仲肝火都是按捺不得,每日晨起时节皆是口干舌燥,极易生怒。
再者自打上回收徒过后,已然有稀稀落落数十人入山为徒,白葫门楼宇数目不在多,云仲同叶翟商量一阵,便将原本住处腾出,正好前去凤游郡中找寻几位手段高明的郎中,略微将肝火旺盛的病灶略微调养一番。
叶翟倒是不曾急切,只嘱咐二人凤游郡中如今云波诡谲,切勿惹事上身,下山时节,更需以斗笠遮面,快马进得凤游郡,免得叫旁人瞧清踪迹,至于古井之事,待到调养罢后再行不迟。
故而两人借夜色离白毫山,快马前行至凤游郡内,接连过三城而未入,待到前往第四座城池过后,见无人跟随,才寻着住处歇息。
“叶门主所言的确不虚,这山下江湖,似乎已然有动荡之态,若要缓缓而行,恐怕的确要沾染上许多麻烦。”云仲拍拍那匹夯货脑门,神色却不见得舒缓半点,一路之上皆是有些少言寡语,难得出言。
温瑜才将黑獍缰绳束住,闻言亦是眉头微皱,方才下山一路之上,统共见过不下五六骑马匹,虽说不及那头杂毛马匹与黑獍脚力,但仍旧是尾随至凤游郡中,直至两人绕过三城过后,才终是不见踪影。
“既是如此,夜里更需多添几分小心,凤游郡中属马帮最为势大,如若相斗,恐怕官府都是不愿插手。”
少年点头,转身同温瑜道,“夜已中天,先行歇息就是,这客栈统共三层,我方才已同小二讲过,开两间相邻客间,一墙之隔,想来如要是遇上麻烦,也好照应。”
凤游郡地势颇高,故而此地秋夜比起上齐西北,并无多少暖意,虽说城中秋风不甚汹涌,可亦难凭单薄衣衫阻拦。
月中天时节,云仲仍旧难以平复内气,平添燥火,只得由打床榻中起身,接连饮水数口,坐到桌旁,轻轻摁住眉心。
修行中人最为忌惮内火不熄,心念不平,比起寻常人,若不能疏,则休说境界攀升,修为亦如失橹舟船,不进反退,如今云仲便是落入此般窘境,莫说是剑气呼之即来,就算是夜里行气,多半亦难通畅自如,故而愁绪更重,心中驳杂念头如春来野草,无法尽斩。尤其内气拥阻眉心,致使头脑隐痛,不得已才摁住眉心,勉强缓和痛意。
前两日虽已写就一封书信,悬到碧空游足上,传音问询大师兄柳倾解法,可一者在颐章以东,一者已然出得武陵坡良久,直奔北去,路途实在遥远,一时半会难有音讯传来,也只能这般苦熬。
无心安眠,少年只得由打包裹中取出笔墨,铺展开来,且以茶壶镇纸,挥笔随意,写上百来字。
窗棂之外当空皓月,已然近圆,中秋拜月,距今亦不过三两日时辰,每每念起家书如何写就,云仲都是有些不知从何处落笔,故而每写几十,便又摇头换上张宣纸,重新使茶壶压住,许久也未曾写出张贴合心意的家书。
自家那位老爹,幼时离家过于久些,也唯有年关附近才可还家小住月余,便又是匆匆而去,不论少年如何想来,幼时总觉生疏之意,直到走过几趟江湖,知悉天下各家,家家自有愁事,才知晓为父不易。可苦于虽说平时极好闲谈,但每逢写就家书时,总有些笨嘴拙舌难书心意,于是心头烦闷,更是江潮腾起。
三更时节,客栈除却守夜小二处,已然无零星灯火,街外寒秋,也终是寻着空隙,随夜色缓缓流去万家当中,唯有远处更夫敲梆声,声声震夜。
少年搁置下笔墨,捻灭灯火,自行蹑手蹑脚翻出窗外,索性坐到二层楼屋檐处,独自往天上月看去。
这月模样,小时已窥过许多回,仰仗明朗月色翻书观瞧豪侠话本,更是不知已然积攒过多少日,只是如今距那座有颓圮土墙的无名小镇,相隔万里之遥,才隐约觉察到那位才气早显,后来却是半官半隐的凄苦文人口中的佳节更思亲,何其贴人心意。
“小师叔难得有雅兴,后辈也不好不陪同。”窸窣声响,温瑜难得身着黑裳,也是由打屋中翻出,只是因少有如此举动,身手略微拙些,险些踩落屋瓦。
“这时辰仍不歇息,明日如何修行。”云仲笑笑,将那枚瓦片轻轻挪回原处,颇有些歉意,“大抵是方才出屋时闹腾出许多动静,搅扰温姑娘安睡,却只是心乱如麻,这才不得已出外透气。”
温瑜侧过脸来,颇有些好奇,“小师叔也有忧心事?瞧着师叔在山间的时辰,的确是修行入痴,大抵天底下所在意的唯有一柄剑而已,再者时常同一众师叔打趣,如何都不像是心思深沉的主儿。”
少年浅浅一笑,躺到屋瓦之上,好在白日里天光还算晴朗,故而瓦片亦是叫日头晒得滚烫,虽天色已晚,但仍旧不觉冷凉,抬眼见漫天星斗,灿灿如挥豆悬河,心境亦是缓和许多。
“所谓师叔,不过是空名,论年纪仍旧还未及冠,总要到强说愁的年纪,其实眼前愁事,比起那位叶门主,如今愁云,似乎并不算什么不得了的大事。”
温瑜前日便听闻少年讲说,才知那位白发门主,原本便是有中意之人,可惜分别日久,相逢无期,一时亦是感叹,“生来总有事不顺意,相比叶门主,世人多数的确还不算苦楚;小师叔虽被那秋湖与虚丹所困,可到底还是有虚丹可用,日后若能破开三境,虚丹便可圆润自如,比起江湖中那些位仍旧不曾迈入修行道的失意之人,气运实在好过太多。”
云仲点头,“倒也的确如此,我倒从未觉得自个儿福气缺稀,本就是小镇中一个不好读书的闲散小儿,如今能凭虚丹唤出剑气,已是泼天运道,自然不应当有愁绪生出。但没奈何这股肝火来势奇快,似乎就连行书几行,略微不称心如意,心头都是憋闷至极,一时半会凭心性压制,怕是事倍功半,全然不能疏。”
温瑜叹气,瞧见少年始终微屈眉头,抿抿唇齿,颇有些关切,“师叔如若近来无心修行,不妨歇息几日,适得其反,修行亦是无果,何苦要去强行抵住胸中火气,如此一来,反而却是落在下乘。”
少年咧嘴点点头,一本正经看向女子,可分明唇角笑意浓郁。
“其实最好的法子,还是温姑娘今夜一番话,且不说点醒,但心头不知为何就觉得舒坦太多,大抵过后也无需再找郎中调养,便可病灶皆去,仍能省下不少银钱。”
温瑜一路上早就习惯这位小师叔言辞,撇撇嘴便冲少年腰间下手,斜眼去看时,少年龇牙咧嘴,却始终未敢有动作,免得滑落瓦片搅扰旁人安眠,手上动作便比以往缓和两分,不过仍旧没好气道,“既是身子抱恙,还始终惦念着省两分银钱,南公山弟子,大抵无一如你这般扣门。”
待到少女终是有些困倦,先行回房歇息后,云仲仍旧是一人躺到屋檐之上,不过中途回房,将佩剑抱在胸前,颇有些感慨。
“却道天凉好个秋,秋日晚间最伤人,看来江湖帮派中人,日子过得也是凄苦,本该是与妻儿共眠的好时节,却要在此地蹲守,何苦来哉。”
屋瓦磕碰声起。
少年仍是抱剑,似是已然睡去。
不过再睁开眼时,却是抽剑垫脚,回身一剑,便贯入三层楼中沿铁勾挠绳降至半路的掩面人。
檐瓦再动,不过听来,却是有些嘈切。
云仲脚步轻点屋瓦,再刺一剑,却是被来人抵住,而后接连十余枚勾挠挂由打楼下搭到屋檐四角处,更是三五枚袖箭冲云仲面门而去,一旁屋舍飞檐当中,亦是脚步声起。
“终究是等来诸君,心头有塞,还请试剑。”云仲将剑抽回,并不再度进招,而是将剑崩出鞘来,倒背身后,静等方才那人递招。
到底是一城之中,纵使是马帮中人,亦需留些小心,故而这十几人脚步极轻,生怕生出变数,闻听云仲低声言语,亦是将袖中短刀抽出,近步而前。
少年只以脚步闪躲,却并不运剑,凡是出剑,必可伤敌,因此兵刃磕碰声极稀,不过借月色瞧清,眼见得数人掏出袖箭飞刀,云仲只得将身形闪过,翻手挑落一人,一跃而下,稳稳落到长街之上。
二层楼中,有人才安睡不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