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雨过后,便是滚滚云散,宣化城中仍旧照旧升起暖阳来,从天云缝隙中渗出些许流光,染浅云透碧空,金光纷繁,魑魅难掩其形。
街上弓弦声响止住,许多早早便得着风声,今日不许出屋舍半步的人家,也是耐不住好奇心思作祟,纷纷都是立身到自家二三层楼窗棂处,往街外看去,始终惦记着万一若是今日能瞧见什么大场面,日后外出同好友故交饮茶喝酒的时节,能多增添几分谈资,起码也是可替多年如一日,堪称寡淡无味的城中时日,倒进两三滴老醋,略有滋味。
“果真是年纪浅,少年豪气,比起我当年都不见得逊色丁点,这天下青胜于蓝而今看来本就是大势,并不会因我等这些年纪已老,念头根深蒂固的老朽暴跳如雷,便能使得天下大势脚步放缓多少。”着一袭堪称朴素白衣的李紫境不知为何,突兀很是感慨,抚去腮边未干雨水,没来由冲眼前少年笑道,“也许年岁倒转个许多年,我也会如你一般,甭管旁人如何言语,都是要秉持自个儿本心,纵使是力微能浅,亦半步不能让出分毫。人好像都是有这般天生灵觉,自知退后一步,八成往后就需步步退让,到头来连自个儿当初模样都忘得一干二净。”
“街主说得不假,但有半句话,在下并不认同,”少年将刀横在当胸,瞥眼余光扫视周遭楼宇,并未曾掉以轻心,后退两三步护住青牛与牛背上头依旧浑身颤抖的乔兰,旋即才是开口,“退后一步,算不上什么丢人事,若是日后再步步退后,将心头那根弦自行扯断,那才是最为丢人的行径,街主乃是个明白人,路数走得略有偏差,日后再掉转马头,也不是什么不可为的举动。”
男子不禁笑起,收回折扇指指上空,神情一时玩味,“说得轻巧,做起来难,人在做事的时节,常人都要说什么神仙在看,但到头来福祸报应,就真能应到人身上?尝尝做那等有违本心的行事法子,尝到甜头,自然也就要引得人趋之若鹜,铤而走险,再想想秉持本心所吃的苦果,名利权财兴许都沾不得边,又何苦去吃回头枯草。”
“少侠前来八方街,如何都是替我遮挡了些视线,我让你一手先机,若是胜了,今日事我便不再追究,那乔兰姑娘,你大可自行带去,无需担忧身后追兵。”
话至此地,两人都是晓得无法劝动彼此,故而也是收去无用言语,两两相视。
从未有人见过八方街街主出手,一来是因身居此位,着实无需施展什么武功,凡事更无需自个儿前去做,只凭手下豢养无数打手武人,便可将整座八方街把持得稳固,二来是行踪无定,鲜有展露锋芒的时节,故而多年下来,八方街中人都以为,这位极擅同人做生意的街主,分明就是位文弱人,腹中才气忒高,但并不习武。但云仲却晓得,弃剑半载之间,老茧褪去不少,更是因出拳路数,本就同剑术不相干,无人曾可瞧出自个儿乃是位练剑的剑客,唯独是眼前这位瞧面相很是年轻的八方街街主,才不过见面几回,便是将自个儿根底瞧得通透分明。
于是少年将青牛牵到檐下,朝牛头上拍打两三下,犹豫片刻,贴上枚黄纸,旋即才是迈步回返,瞬息之间递刀近前。
而街主只是将折扇收起,凭扇骨迎刀,磕碰时节金铁声响,于街心当中传开去。
男子一手折扇短过少年长刀许多,江湖当中人人都是晓得寸短寸险,寸长寸强,可接连走招六七,男子身形不乱,虽是步步招架固守,但却是将少年单刀攻手尽数接下,半点颓势为显露,且是专挑刀尖下头三五指的地界相迎,反倒是震得长刀阵阵鸣声难止。
云仲亦是眉头浅蹙,瞬息之间递招十余,皆是倾力而出,理应是奇快,寻常江湖中人且难应对,可偏偏便是这位向来未曾见过出手的八方街街主,单凭一柄铁扇便将刀光阻挡到身外,最近时节,也未曾近于五指,章法路数羚羊挂角,竟是出奇高明。任江湖中谁人都是知晓,功夫一日不运,便要足足后退三日苦练,可眼下这位街主向来不曾习武,更是一载之间大多外出游山玩水,眼下这等身手,实在古怪得紧。
再变式时,少年刀已然慢将下来,并不凭快取敌,反倒是操起叠瀑招法,灌以浑身力道,踏地走刀的时节,青石也震,围绕李紫境周身时节,刀刀皆未曾绕开要害,运足力道,将那柄铁扇震得险些脱手,却依旧是不曾见半点取胜端倪。李紫境扇面运得奇快,由打少年变招过后,终于是也随之放缓下来,借眼下力道奇重的一刀,再展扇面,探臂后撤一步,生将那来势奇凶狂的一刀错来,划过扇面,结结实实砸到脚底青石上头,震起蛛丝遍地。
变招之间,最见根底。
于是白衣的李紫境凭扇面展全时锋芒,竟是将那位黑衣少年稳稳压住,虽是招法略逊,可少年握的终究不是一柄剑,于是由原本步步相逼,不得不改为守势。
终究是有住到近处的人家,纷纷走到二层楼中观瞧,当即便是如遭惊雷抚顶,纷纷唤来家中人前来观瞧,皆是心头震动。毕竟谁人此前都没见过这位从来罕有露面的八方街街主,竟是身手如此高明,分明那位黑衣少年瞧着使刀的架势,便不知比起寻常那些位江湖人高出多少来,却是被那位白衣稳稳压住势头,迟迟难以将风头扭转,街中兵刃震响声绵密,已然是连为一处,单凭寻常人耳力,难以分辨。
乔兰从始至终,浑身都是轻颤不已,方才弓弩震响,虽说是心性尚佳,也从未见过眼下这等场面,费力环住青牛脖颈,早已是浑身冷汗淌落,更莫说虽是门外人,却也能瞧见如今场中少年原本舒展刀光,已是渐渐难以瞧见踪迹,且步步退后,自是晓得场中局势,很是有些不如意。
直到今日,乔兰也不晓得这位本就无多少交集的少年,为何要如此举动,原本乃是街中不愁银钱的江湖人,得了街主厚待,理应便要好生在此听街主号令才是,但却偏偏是这么位交集极少的少年,竟是当真不遗余力要将自个儿送出城去,甚至搅动起如此风波来,引得街主出手。
而缠斗一炷香后,李紫境却是无端将铁扇抽回,接连退后两三步后,再无出手意味。
原地仅仅剩下一位前胸臂膀衣衫破损多地的少年,嫣红血水贴衣袖滑将下来,倘如目力差些,黑衫当中嫣红,便是藏匿得无影无形。
“当初遇袭那日我曾说过,我并非习武之人,可倘若是对上习武之人,那人即便是手段独步天下,我也不见得会输。”
李紫境神情很是古怪,分明是稳站上风,可面皮却是瞧不出丁点欣喜,反而是狠戾凄哀一闪而逝,收起折扇静静望向少年,也不顾后者如何应答,自顾自讲起,“有些事当真不像少侠所想那般容易,也更不像是面上那般清清楚楚,兴许也唯有身后,才可有人能琢磨出些许滋味来,但李紫境早已不是李紫境,无论是世人眼前,还是八方街中人眼前,叫李紫境的并无一人,反倒皆是要恭恭敬敬,问上一句街主。”
“其实从许久前我就很是有几分妒恨,妒恨那些江湖人,想到甚便是甚,无需顾及太多,更是不曾为种种事所制,心猿意马,便是让猿马奔行,心直口快,那便骂上几句世间荒唐,但这等事,李紫境做得,八方街街主却做不得,于是这嫉恨无边无沿,与日俱增。”
云仲神情微动,可还是将单刀拎起,寸步不退。
这位街主从方才时节,不论是神情还是言语,都很是古怪,起码身在八方街当中半载,见面数度,云仲都是不曾见过李紫境这般模样,很是古怪,却又不知是何处古怪,只得是静静立身。
韦沪舟早已出城,如今迟迟未归,恐怕已是苦斗,倘若是再耽搁一阵,只怕是性命堪忧。可饶是少年催动黄龙数百次,乃至于使手腕黄绳迎向那街主手头铁扇锋面,黄绳也只是抵住扇锋,并未有丁点动静,前两日留于体内内气,也仅是剩余丁点,未必就能离体而出,眼下情景,倒当真是束手无策。
“也罢,估计这城中,也无人能平心静气听我一言,故而即便是我行善还是为恶,因果都是要落在八方街街主上头,至于李紫境,不过是冬时夏蝉,无人在意。”男子叹息一声,旋即神情归于平静,展开折扇,朝四周楼宇当中,缓缓挥动两下,再不开口。
一茬比起方才还要绵密的百余箭雨瞬息而来,却并未朝少年而去,反倒是冲屋檐之下女子青牛,刹那便至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