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剑四方第八百一十三章休洗红流州最南地边城天西,依三山而起,南门外立有五锋山绵延东西近百里,而北门有两道南北向山岭,如要向北去需从这两道山岭当中的山鞍处通行,才可向流州各处走动,兵连祸结年月就是易守难攻,三山包夹下,来敌攻北门走狭长山鞍处,无异于自寻死路,从南门摆战阵,因五锋山横栏身后,倘若是攻城不下,或是城中守卒孤注一掷尽出,则有背水之意,如不能胜多半尽灭。
正因如此,古往今来天西城鲜有城破之时,攻伐流州时节也大多避开这座险关,去往更西处流州同白楼州交界处破城,步步为营蚕食流州。
虽是自保无忧,可天西城当中近来亦是劳碌繁忙,频频有兵马粮草走动,只因天西城距姑州最近,从此城出运钱粮人马去往姑州最快,正因此正帐王庭受围之处,凭重兵扼守粮道确保粮草人马通行无阻,才使得本来苦苦支撑的正帐王庭缓和过来,坚守姑州许久。可惜眼下胥孟府新帅变阵,凭数倍于流州的重兵强行摧垮粮道,数万铁骑步卒立在天西城外百里,虽未曾绕过五锋山兵临城下,但城中探马往来递送线报,藏身山间的眼线哨马极目远眺,已是能见兵甲森寒,炊烟成片,虽缓缓前移,而已能瞧出端倪。
天西城易守难攻不假,然而当下流州兵马数目,已是分往姑州几成,再因大元地广而人烟稀,即使有各部幸存之人分往流州白楼州两地,所余兵马数目仍算是捉襟见肘,何况虽说天西守将纵使练兵逾整年不敢掉以轻心,但流州素来人丁稀疏,乐意投军者更是极少,因此即使是天西重地,自大元战事起后,亦不过万人,粮道遭铁骑冲垮过后死伤者数千,饶是流州各地纷纷向边城填补兵甲,战事一起,所能调用兵卒亦不过万。城坚地险,而兵卒数目相差过重,数倍于天西城铁骑甲光已能映雪,屯兵五锋山南坡,既是居高临下,又可使得探听风声的哨马连同眼线失效,牢牢将这座天西城锁死。
而有此布局,照理而言也并非是失查,毕竟如是天西城破,又可安稳从两座山之间山鞍处大军通行,则当真如是拽满长弓,簇锋直抵流州中境,宛若错骨刀锥心箭,流州其余边城同样是无暇他顾,仅数日之间就有书信传来,言说是在三城之外窥探到铁骑踪迹,不知数目,而烟尘四起,自保尚且无暇,又何谈分兵援助。
天西城守将是位相当年少的巍南部人士,年不过而立,因喜好四地游赏盛景,才在巍南部受难时节保住性命,径直前来流州,凭年少时曾跟随叔伯习武,浅识武略,故而屡立战功,受流州部族族老看重,于这等将才凋敝时日委以重任,死守天西城不得有失。而近数月来,冯辕更是加紧练兵,苦守粮道,又令城中老幼百姓加固城墙,另起箭楼,硬是在这座坚城外另立四面角楼箭塔数地,外墙添土石添尖刺,备火油滚木,这才是略微使心弦稍稍松弛,如此坚城,连冯辕与两位副将都难免生出些侥幸念头。
可随城外烟尘马蹄声震动,冯辕扶城头远望,才觉察出原本侥幸念头,何其可笑。
列阵在城下的兵卒铁骑数目放眼而去,连天盖地,旌旗遮云,岂止数万,铁骑压后而步卒在前,阵列齐整于是极易清点,近乎是城中守卒六七倍之多,冯辕眯起两眼,许久之后才猜出个大概,可依旧不敢轻信。同正帐王庭相持厮杀数月,本来十万数铁骑,如今列阵城下的便有数万,更莫要说围困姑州尚有大部军马,流州以南其余三城又有铁骑踪迹,不论如何想来,皆是难叫人信服,但细细想来,似乎也算不上什么稀奇事。聚七八州之人财物力,募兵征役,想来数月之间凑足数万兵马,当真非是什么难事,胥孟府根基奇足,再有各部族依附,钱财粮草人手将帅无一不比姑流白楼三州数目更重,倒也合情合理。
三日之内,攻城二十余次,天西城城墙破损四处,冯辕引兵死守城缺口处拒敌,余下士卒与百姓一并修城。
城中专司记录大小事的主簿将这行字迹写罢过后,笨拙披甲随军卒守城,力战而竭身死。冯辕领军死战三日,分明兵力远逊胥孟府贼势,膂力更不如人,但人皆悍勇忘死,硬生是凭城头箭羽城下枪林截住形似潮水的敌兵,毁云梯壕桥冲车不计其数,城头箭羽齐发,滚木火油时放,隔绝城池内外,惨之又惨守城足足三日,敌势稍退,略行整顿。冯辕左臂右肩中箭有三,大小伤势不下十处,幸在未曾伤及要害,略行包扎过后登城头而立,朝城上守军诸个拍打肩头,但走到位壮实汉子身前时,冯辕神情骤然低落下来,俯身蹲下,从壮汉血污染尽的双手里捧过具尸首来,许久无言。
“初来此地投军,乡邻里统共有二十七人跟你外出,皆擅骑术,统共二十八骑,经年征战过后就剩三人,这二十八人中你冯辕最能打,心眼也最多,晓得如何排兵布阵,能走到这等高矮,实属不易,可咱先前不就说过,小良子还差几年及冠,千万甭让他来天西城,即使来了,也莫要站到两军阵前。”
“你冯辕答应过老子,等到自个儿做将帅的时节,咱二十八骑荣归故里,也答应过不令小良子出战,天塌有咱顶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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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然冰冷的少年喉咙遭人一刀断去,干脆利落,血水早已干涸,在大元极清冷即清冷的凉夜里凝实在脖颈与甲胄衣袍上,冯辕木然跪坐在原地,任由一旁壮汉怒斥,到头来变成谩骂,冯辕都一动不动,最终从少年腰间摘下枚木牌,递给身旁副将。
像这等或染血或显旧的木牌,副将怀中揣着足足二十九枚,最上头一枚,赫然写着冯辕二字。于是见到写有冯辕的木牌过后,壮汉谩骂声愈发弱将下去,最后再无动静,只是跪倒在地,把脑门磕到地上,两肩耸起,到头来嚎啕大哭。
城中伤卒嘶嚎声断续,失却手足或是扎穿腰腹的伤卒注定生还者罕有,城门前仍有军卒将往日袍泽尸首连同敌军尸首一并挪到城外,掘沟掩埋,只是不约而同都要从腰间摸出个木牌来,即使无法一一立冢,有这枚物件,起码便是念想,待到战事初歇报丧时,有这枚木牌递交家中苦苦等候之人手上,比起无物遗留,要好许多。从猜出敌军有攻城意图起,冯辕就不曾打算从这座天西城中活着走到外头去,所以守城前就已将木牌交给副官,同其余同乡遗留的木牌放到一起,可眼下该死的人不曾死,该活的人没能活,二十八人只余两人尚在人间。
“来日只怕敌势更大,城中不足万余军卒,三日之中死伤数千,眼下还能站起身来拿得住刀枪的,怕是不足半数,好在拼死守城,外头叛贼死得更多,可城头箭羽,滚木火油已是不足,往后守城,更是难上加难。”冯辕转过头唤来两位兵卒,起身使双手蹭去两人衣甲灰尘脏污,微微笑道,“这三日守城守得不赖,但求援一事全看天意,前后出城十几波斥候游哨杳无音讯,滚木火油一时填补不得,给老子省着些用。”
城关回望,遍地狼藉,修补城墙中有不少百姓伤死于流箭刀枪之下,更有已是浑身脱力的汉子索性睡在城头下,睡眼惺忪连忙站起身来,才知晓敌军暂退,神情却瞧不得欢愉。
烽烟未灭,城头内外血水火油连同烟尘滋味一并袭来,呛得人难睁两眼,城外冲车壕桥周遭尽是身死尸首,与还未救回城中的伤卒,嘶哑嚎叫,霜月无声,尽遮烽烟连波里,不敢低眉看人间。
城中军卒虽未必是老卒,可苦守三日之后,皆晓得一桩无可奈何但又于心不甘的注定之事,已是近乎山穷水尽的流州,怕是再不会遣援兵粮草救急,此地天西城,大概已是一座死城。
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封侯早归来,莫作弦上箭。
休垂泪,垂罢泪流斑,萋萋紫竹丝,今朝铁衣换。裹革夜难回,宁随重霄气。
城里有老妇颤巍巍扶起修补城墙身死的老汉,未曾落泪,而是拭去老者面皮土灰,轻声唱起流州人人皆知的童谣,慢慢也有军卒随声哼唱,一座孤城,隐约童谣,可无人面皮上有甚悲切之色。
三山中藏天西关,天水绕雄城,流州西地凉,而天西关尚在,流州就未破,饶是艰难惨烈亦需死守,城后流州,有家眷故友,有还未表露心思的心上人,有祖辈老宅,有冬时雾凇,夏时红桃,于是好像身死在此,并非是徒做他人弦上箭,而是图在乎二字。
站在城头上的冯辕听童谣声渐壮,牙关紧咬,两眼通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