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罡城城主近来心境甚好,头一场喜乃是盼之念之许久的王庭兵马,终于收复整座渌州河山,除去百姓终能逃离水火之外,当然还要有两分庆幸,胥孟府在渌州亦不曾闲着,每日招揽商贾乡绅连同渌州门庭里头掌权的望族,即使是他这位无甚靠山的城主,都是险些被逼走投无路,投靠到胥孟府帐下,不知耗了多少心血一再拖延,才是等来王庭兵马收复河山。
而这第二场喜,则是因自个儿始终攥着忠心念头,大概战事平息之后,能得高升,假使比不得那些位望族里权势滔天之人,起码能去往正帐当中,大概子孙后人也能受自个儿庇佑,否极泰来,时来运转。
不得不认温瑜奇袭渌州西路边关,是替渌州无数百姓乡绅从死境里扯回一条性命,依照胥孟府与部族兵马纵马江山的做法,倘若不是有人奇袭叩开边关,万军纵贯而来情势危急,约摸渌州里的王庭兵马定然要腾出空隙来,将钱粮搜刮得干净,且尚要肆意诛杀百姓,渌州全境恐怕就剩余不下几成活口,到那时节,王庭即使收复失地,苍生狼藉,疫病横生,无异于将这座渌州毁去。 但有温瑜这场先登破城,雄厚兵马奔袭直插渌州胸腹,胥孟府部族兵马人心惶惶,竟是不曾做那等腌臜绝户事,仅是草草劫掠过些许钱粮,便连忙向东撤去,本来能拒守的渌州关隘拱手让与王庭,这其中依然是有五锋山大败部族兵马的功劳,军心涣散溃不成军,人人近乎只图顾及自身性命,对上士气正盛的王庭兵马,近乎只顾逃命,全然不曾遇得大军死战,似是兵不血刃就拿下这座仍有相当钱粮人手的渌州。
正巧是大元春正好时,春风在,得意更在,也怨不得青罡城城主鲁狄整日闲暇不得,时常外出,是慰劳军卒也好,同军中将校攀谈,送去些钱粮物件也好,好像自从王庭兵马入渌州,鲁狄都是不曾在城主府邸里安稳坐过半日,东奔西走,马蹄轻快。
唯独有些不省心之处在于,自个儿性情向来宽厚,不论是待近侍还是家丁仆从,向来宽仁,可打从王庭兵马入渌州过后,赫罕亲书传至,极其赞赏渌州失陷以来,鲁狄种种举动,维持百姓不损,不论威逼利诱都不曾倒向胥孟府,使得渌州全境相当太平,乃是大功一件,此事在家丁近侍中流传开来过后,大多都是比以往骄纵不少。
而鲁狄念在这些位府邸中人,渌州失陷时也同自身吃过不少苦头,故而虽加约束,但并未见成效。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有家丁仆从同旁人言语时,那傲气似是自己坐到正帐王庭里,口气甚大,很是蛮横。 今儿个日暮时,鲁狄才唤十几位近侍回返青罡城,乘兴而来,得兴而归,慰劳军卒一事本就是相当的功德,何况能同军中几位扬名将校攀谈饮酒,受益极多,故而鲁狄回城时节,马蹄像是踏到火烧云头上,全然不亚于晓得腾空驾云的修行人,酒气接春风过后浓厚至极,悠然纵马见青罡城。
可不论酒量如何深,终究是酒酣耳热过后,入城时节未曾勒马,冲撞了城门前的几人,当中一位书生结结实实摔到城门边处,背后箱箧里的书卷散落一地,瞧着模样相当狼狈。
鲁狄自知理亏,连忙下马搀扶那位书生,却被周遭几位近侍抢先,挡在鲁狄身前,冷眼望着那位书生脚步踉跄,仍不忘捡起书卷。
“我瞧这位大人像是要前来搀扶,本就理亏,几位阻拦到前头,怕是有些坏规矩。”几人当中有位牵着头黄马的女子开口,微微蹙眉,似是很见不得眼前这等情景。
“本以为是荒山野岭里头来的蠢笨人,不同你等一般见识,鲁大人乃是此城城主,不久过后更是要去到正帐王庭受赫罕重用,岂能同寻常百姓致歉,更莫说是亲自搀扶,何况城门宽阔,你几人偏要从正当中走动,城主马匹冲撞刁民事小,可要是惊扰了城主坐骑,你几位怕是按律当受大刑,不同你等问罪已是宽厚,还敢辩驳?”几位侍卫冷哂,更是有两人推搡那位书生,将书卷踢得散乱,险些纸张散乱,那书生却也不气恼,连忙去追着书卷,掸净尘土只顾往箱箧里放,似乎压根不晓得这几位侍卫有心愚弄。 鲁狄面皮亦有愠色,然而身前几位近侍却是不依不饶,指点周遭几人又道,
“我当是何处来的公子王孙有这般胆量,瞧衣裳打扮原来只是那等寻常的江湖汉,城主在这青罡城里头艰难维系百姓性命,府上都险些将余粮尽散,我等随城主艰难挨过不知多少日的凄惨时日,这才撑到王庭兵马前来,若无城主,你几人还能踏入这座车马通行,人来人往的青罡城?区区走江湖的武夫而已,还敢妄图同城主论道理,倘若还要纠缠,休怪咱刀尖上头挑血。”此话出口,鲁狄虽是蹙眉,可依然没上前阻拦几位近侍。
青罡城最为危急时,城主府邸中的确举步维艰,难以度日,私下动用家库周济百姓,钱粮已是干枯,需精打细算每日才可得一餐饭食,然而侍卫仆从,无人向胥孟府屈膝俯首,才是艰辛撑到大军来援,于情于理,鲁狄都不晓得应当如何阻拦几位近侍,因此虽说周遭零星百姓已然聚拢,但鲁狄迟迟不肯开口训斥那几位侍卫。
几人里有个始终不下马的江湖客,腰间挂着枚紫鞘长刀,躺到马背处,哪怕是方才鲁狄马匹受惊略微惊扰了坐骑,现如今也迟迟没起身,听闻侍卫肆无忌惮叫嚣,才是掀起斗笠睁开睡眼,拍打拍打周身人,又瞥过眼遍地的杂乱书卷,而后翻身下马。
下马,近步,而后收刀退后步,斜靠到马匹肩头,乍看之下很是舒展自然,但当中却有一瞬,周遭百姓连同鲁狄及近侍都不曾看清,便是抽刀与出刀,直到这位行头相当散乱的刀客靠在马匹肩头时,铿锵金铁交击声才起,头前数位近侍胸口甲胄尽是多出道奇长的刀痕,细纹遍布。 刀走若奔雷。而那个刀客随手掏了掏两耳,嘻嘻笑了几声,
“诸位没怎么用过刀吧?一来不曾上阵杀敌派上好大用场,倒是有不小口气,是为狐假虎威仗势欺人,二来既是近侍职在护城主性命,却没有护人性命的本事,是为有渎本职,往后出门在外见过旁人,别动辄就说什么打打杀杀的事,能劈碎各位甲胄,当然能割开各位的喉咙,倒退个一两载依我的脾气秉性,城门前多出十几条尸首并不算什么难事,可别人未必就这么想,刀剑是杀人器,话出口就得担着,切记切记。”待到刀客说罢这话,那几位近侍甲胄尽散,均为刀客一刀劈碎,且瞧架势全然不想是用刀刃破甲,而是生生靠刀背力道砸得甲胄破损。
周遭百姓皆是窃窃私语,或是面露惊惧,因是没瞧见这人出刀,更不曾看清这几位近侍的甲衣如何破碎,从头到尾只听闻风声金铁声。
有近侍依旧不忿,要同同样蹙起眉头的鲁狄出言,将眼前几人擒下,刚要开口,却是发觉城门内有人闲庭信步,从人群里走出,霎时就熄了心思。
不单是渌州,近乎整座大元的兵卒,都晓得五锋山一战里有位剑客惹不得,近乎孤身迎上六位排在前头的猿奴,一剑开山断岳。 那剑客不常露面,只晓得随身带着柄水火剑吞的佩剑,模样寻常清秀,瞧来不过是及冠年纪。
旁人或许不敢断言,鲁狄却是认得这位少言寡语,不喜露脸的剑客,哪里还顾得上其他,连忙上前几步,向这位少年模样的剑客深揖一礼。
“见过青罡城主,听闻此城与渌州皆蒙城主恩德,暂且谢过城主善心,无需繁琐礼数,可话要分两头说,心善不可因善为人所欺,规矩或许不见得时时都比人情大,总要有度才好,倘若有朝一日,这些位近侍趾高气扬惯了,触犯法度,难不成城主亦要舍去身家护其性命?善行有愚善一说,有人可同福同难,有只可同福不可同难,也有人能同难而不可同福,规矩人情如何衡量,城主理应比我精熟才对,更轮不到在下说理。”说罢这番话后剑客才转身,朝靠到马匹肩头的那位刀客笑了一笑。
沈界,阮秋白,唐疯子,这三人倒还真是形影不离,从漠城到大元,在天下走了好大的一圈。
沈界依旧是那张如同女子似的精细面皮,嗜书如命,阮家主依然牵着团花黄胭脂马,眉眼出奇清丽,唐疯子还是那等邋遢扮相,腰间悬着那把紫鞘的长刀,刀快得吓死人。
前两人很快就认出云仲那张面皮,可唐不枫只是冷眼打量,迟迟没走上前来。
异乡故友,却好似未有欢喜色。残照当楼,刀光剑气,多年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