泉柳镇无泉,柳树颇能入眼。
令镇中人很是啼笑皆非处在于,每逢春来回暖,柳絮漫天更胜悬瀑,不论镇中屋檐,还是堂屋里纱帐,或是闲暇不得的少年姑娘发髻鬓角,时常总要挂上许多素白飞絮,换成别地尚还好些,可泉柳镇里,唯独能撑起名号的,就是镇内镇外,数十上百棵百载年岁的老柳树。曾有镇中老者携青壮而出,打算将这些每逢春时便为祸一方的老柳尽数伐净,但犹豫再三,不晓得为何去而复返,再不提及此事。
到许多时日过后,那位老者大限将至,才同儿女与镇中青壮说出始末原由,言说这古柳里,有一株乃是老者当年所栽,其枝干处刻几道笔直刀痕,竟是如此多年来都清晰可辨。 老者不惑之年,镇外栽柳那年,恰好是发妻辞别世间之年。泉柳镇有这般不外传的讲究,每逢有至亲离世,中年丧妻,暮年失子,少年失亲,总会在镇子内外栽柳,栽柳栽柳,再留再留,权当寄去不舍之意,倘若是伐了柳,人间连点痕迹都不存,还谈什么念想二字。
所以再到后来,泉柳镇里的柳愈发多将起来,可从来无人去伐竹,至多是到柳絮漫天的时辰,笑道又有人惦记着回人间看看,至于柳絮入宅,无非就是勤快着些清扫,或在门头外悬一方珠帘,倒是从来不曾有人出言谩骂,在柳絮纷纷扬扬处饮酒,纵使时常要吃到口中
不少柳絮,亦只是相视一笑,既不气恼亦不觉稀奇。也不知是这镇里柳絮飘拂,甚是能令人心境缓和,还是因此地偏安一隅,连天狼烟不曾吹拂到此,经年累月,数十年如一日,使得人人心境安然喜乐。
温瑜贺知州两人风尘仆仆赶至镇外时,却发觉这处很是名声在外,可从来都少有人前来游赏的泉柳镇外,柳絮痕迹不存分毫,直到踏足镇中,问询过几位在屋中听雨的老汉,才从后者缺牙漏风的含糊言语中得知,柳絮飘拂的时节早已错过,再要瞧见那等盛景,需得等到来年。
家住泉柳镇镇门前的老汉,到这般年纪依然身子骨硬朗得紧,年纪轻时凭走街串巷售卖糖球点心,因其口齿伶俐,又相当精明,最是知晓应当如何售卖,正是因此凭这等不起眼的营生,沿街转巷叫卖,竟是积攒下一份不浅的家业,更是同那些位年少时就家境甚好,懒于外出走动的老汉相比,身子腿脚灵便许多。非要说老汉有甚不足,便是向来嘴馋,嗜甜如命,直到近花甲年纪,发妻尚在世时,依然改不得偷嘴毛病,不论如何相劝,老汉仍要趁外出走街串巷,逗弄孩童时,自个儿含上两枚饴糖,就能乐上一整日,因此牙口残缺,说话时节都不甚利索。 当温瑜贺知州找寻上门时,老汉正持着柄蒲扇,坐到藤柄摇椅上头半眯两眼听雨乘凉,还当是膝下几个儿
孙归来,才是起身出门相迎。见不是儿孙登门,亦不觉失落,瞧出二人风尘仆仆,大抵是远道而来,相当热切将二人迎进屋舍中,不等二人推辞,就斟上两盏热茶。
“我讲说两位就是远道而来,合着乃是从渌州东边关来的,听旁人闲话说,那近来可是极不太平,好在是咱王庭不曾忘却百姓,收复失地,当真是极好极好的事,咱老汉倘如岁数再轻个几年,必定也要去沙场里闯上一闯,没准还真能立下点战功嘞,起码擂鼓助威摇旗呐喊这等松快事,凭老朽的身板,应当还能盯住一阵。”老汉说罢过后,又使两眼打量二人一番,难免露出些稀奇神色,见两人衣衫打扮,并不似是军中人,更像是寻常百姓,然而贺知州拳掌处厚重茧衣,却也没瞒过老汉相当老辣的眼神,神色略有古怪,然而并没点破。
战时日子清苦,纵然是平日腰缠万贯家财的高门巨贾,亦不例外,更何况时局初才安定,即使渌州各地兴办夏忙会,也难说夏忙会里中人们心头不曾留有一丝一毫阴云,走街串巷者甚少且是不论,怎会有寻常百姓从渌州壁垒,不辞辛苦来这泉柳镇来。何况温瑜虽面皮不过是寻常女子,周身习武得来的武夫架势,却极难瞒过人眼目,更莫说贺知州双拳拳锋,老茧交叠,兴许能瞒过旁人,却瞒不过这位自年少时一穷二白,生生靠饴糖生意
起家的老汉。 同样老汉古怪神情,亦是被温瑜觉察,但并不愿遮掩,直言乃是自渌州边关而来,但并未明说,只言说是替军中做事,还请老人家宽心,眼下渌州局势已然安稳太平,牢牢扼守住东境壁垒,就自可保渌州无忧。
老汉倒是相当精明,略微寻思就晓得些其中的道理,自个儿仅是位泉柳镇中的寻常老汉,哪怕是大元局势有变,自个儿照旧是无法添甚助力,既无需自个儿去担忧此事之后种种,就自然无需自己知晓,依然面不改色张罗二人歇息片刻,饮两杯热茶暖暖身子,再言说其他。
而温瑜贺知州一路近乎马不停蹄,却是增添几分劳累,再者外头细雨微风,此时找寻所谓夏忙会,毕竟是一无所获,于是谢过老者好意,三人围坐桌案前捧起茶汤,观瞧悬丝细雨,倒也舒坦得紧,最不济可解一时烦忧心乱。听老汉言说,家中统有三位儿郎,长子已近天命之年,早年间因颇有几分学识,颇受王庭中人器重,眼下在姑州城中听王庭调遣,做了位不大不小的城主,算到如今,膝下亦有子嗣,亦是近乎三世同堂,却仍不时回泉柳镇看望自个儿,免得老汉一人孤苦,无论老汉如何劝,依然时常回返,且携家眷而来。
行二三的儿郎,照老汉话说来,当真是不甚有出息,若要怪罪,断然怪罪不到自个儿身上,原是长子年少时家境贫寒
,晓得何谓吃苦耐劳,同样晓得何为银钱来之不易,谦和上进,才是从无数饱读诗书学子当中走到高处去。然而到次子三子坠地时节,家境好转,待到年少知事过后,往往觉得自家家底尚算在厚实,老汉那位夫人同样难以狠下心来,逼迫两人成材,所以才落得个游手好闲,终日纵马玩闹的下场去,常常被老汉怪罪,言说是惯子如杀。 等到温瑜含笑问老汉,可否是只愿等长子返乡,而独不愿见过次子幼子,老汉却又尴尬笑笑,摆摆手道自己年轻时节亦不算什么好人,按说起来长子有此般所成,才有些不随根,手心手背皆是瓷实皮肉,哪里能忍心厚此薄彼,毕竟年年夫人身怀六甲,可不是为分从儿郎当中出个三六九等来,待到暮年时老有所依。
屋舍外细雨轻慢,缓急犹如宫闱女子踮步,总有迹能寻,虽有快慢错落,但长久维持到不曾喧嚣鼓噪,最适将人心放得平缓柔和,柳条浅摆,承雨而落,树荫下深浅水洼里,水花开得正旺。
就是这等时辰,自青罡城长途跋涉多日的云仲刘澹二人,亦是遭细雨困到半路,算将下来前路无路可走,刘澹又犯起懒疾,催命鬼似絮絮叨叨劝云仲找寻地界暂歇一阵,避过这阵不知何时才可停的连绵阴雨,再行赶路就是,沿途一路可皆是云仲说了算,即使自己并无半点功劳,所做皆是分内事,也应
有点苦劳才是,真要是这般不知疲倦马不停蹄,宁可遭云仲剁去手足,如何都不再前行。
本来在云仲看来,这位在穷街陋巷里当过很多年乞丐的人,是因过度惦念故人,因此颇有些放浪形骸,可如今既是心事已解,本不该如此才对,但汉子此时模样,全然不像云仲先前所想,如今再度思量,发觉才是稍有错漏,大抵这刘澹从来就是这等脾气秉性,如今浅解心结,变本加厉。 强如云仲心念,大多时辰旁人言语不为所动,竟亦是被刘澹厌烦得险些坏了道行,不得已之下,暂且去到渌州以北一处小镇当中暂且避雨。
这小镇荒凉破败,难寻人踪,冒雨驾马踏足小镇,直到数百步后,方能见人家,再行数百步,得见客栈,但叫人生疑处在于,分明是小雨连绵天景,小镇里依然有不少人站到屋檐下,望着滚滚黑云压天,神情木然得紧。
天降甘霖本是这小满时节甚好的事,然而在云仲扫视许久过后,竟不能从小镇中三两零星百姓眼中瞧出分毫期许来,唯有客栈小二笑脸相迎,替两人安置好马匹,携去客舍当中,咧嘴笑问客爷打算用些茶汤,还是过阵子用些饭食,若是赶路过于焦急,可从客栈处凭相当低的银钱,购置身蓑衣斗笠。
似乎除这小二外,客栈周遭落脚众人,与整座荒凉残破小镇,抬眼观之,戾气十足,而无分毫安宁祥和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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