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不让啊。”
向山从没想过一个满头银丝的老教授居然会说这种小孩子才会说的话,噗嗤一下,差点笑了出来。
“嗯?你不相信?”景教授看这表情,觉得有些好笑。 向山点头:“您那个时候还在读书?”
“大学都读完了,留校了。”景教授用薯条搅了搅番茄酱。
“我父母也不喜欢我玩游戏,但是我只要用自己的薪水买,他们就不会说什么。”
“时代不同啊。你们这个时代,玩游戏也不是特别过分的事情。”景宏图一边兴味阑珊的吃着薯条,一边说道:“那个时候我要写科幻小说的话,就是有政治上的错误。”
“唔……”向山挠头:“科幻小说也没必要净写那些尖锐的……” “不,不是‘写得太尖锐就有路线错误的危险’这种程度。”景教授摇头:“那个时候啊,‘写科幻小说’这件事本身就是一种错误。我记得我的第一篇小说吧,写了几页草稿纸,就被我的父亲烧了。他严厉的斥责我,说我不该这么任性,拿用一家人的前途开玩笑——那个时候,‘科幻小说’还叫‘精神污染’呢。”
向山点了点头:“我好像听说过……”
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1983年,共和国发动了一场“清理精神污染”的运动。究其原因,还是彼时国人的思维,还没有从那十年的动乱之中走出来,习惯性的用批判与斗争的手段,看待一些学术与文艺上的论战。而“科幻文学姓‘科’还是姓‘文’”这种今时看来毫无意义的争论,在彼时却引发了一种全国性的运动。
他看向景教授,道:“您这种家庭,也是得小心……” “这什么屁话。”景宏图皱了皱眉,有点不高兴:“向山啊,你不会觉得我就这么妥协了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向山还能怎么样呢?他摇摇头,道:“不是不是。”
“我父亲跟我说,要是被人知道他有个搞大毒草的儿子,他要怎么出去见人?我的哥哥怎么办?我骂他,这就是‘十年遗风’。我当时就跟他说,如果他无法接受,那么我可以给他写一个断绝关系的声明。”
向山倒抽一口凉气:“这……”
“我又不单只是为这一件事。”景宏图握着薯条的手摆了摆,甩下一滴番茄酱来,在盘子上溅出一团红色:“其实我十几岁的时候就想这么干了。小时候看《激流三部曲》的时候,我都特别感同身受——我还以为自己生活在旧社会的大家庭里呢!我早就想那那些个大家长做个分割了。” 由于失去了“搜索引擎”这个外置思考回路,所以向山花了几秒回忆《激流三部曲》这些高中语文知识。他大概记得,这是巴金写的,某个封建大家庭走向没落的小说。
“能想象您的童年。”
景宏图叹气:“只可惜啊,我的母亲当时就抱着我哭,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冷酷无情。她是一个很传统的劳动妇女,好像根本不在乎那些道理一样。她只在乎‘一家人要团团圆圆’——除此之外别无他求!典型的小农思想。”
“您还没妥协?那您后来怎么放弃这条路了?”向山有些奇怪。听景教授的口气,他对自己母亲的行为缺乏赞同。
“不,我母亲就把我劝下来了。”景宏图摇摇头:“我可以说她带有过去的小农思想。但是她到底还是我的母亲。她只有那么点要求,我怎么能不满足她呢?” “91年,世界科幻协会在蓉城举办年会。当时我还不死心,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去了。但回来之后,我父亲跟我说,和那些不明不白的境外人士搞笔会,那是在世界范围内丢人。”
“这还真是……”向山点了点头:“毕竟那个时代吧……”
景宏图摇摇头:“现在也未必好到哪儿去啊……”说到这儿,老人侧头看向窗外:“不过现在,说不定事情就不一样了。”
向山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如今已经入夜,那白色的“帐篷”隐入夜幕之中,但依稀能够看到轮廓。
“一艘外星旅行者号啊……”向山道:“如果它里面有能够让人类走出困境的技术……”
“不,不需要。”景宏图含笑:“它出现在这里就够了。光是这个事实,就能够给这个死气沉沉的世界带来变化了。”
向山点了点头:“嗯,您今天上午说的,我们的下一代看待宇宙的方式,或许会和我们截然不同……说得太好了。现在,‘外星人’这个概念对咱们来说,好像是一个易于想象的东西了。”
“对,就是这个。”景宏图点了点头:“到底是个科幻作家。你这就提出了一个很好的社会学题目——当‘外星人’成为一个有具体概念的东西时,人类社会会怎么样发展呢?要知道,‘奧贡’出现的这个事实,就是对人类共同想象的一个改造啊。”
“共同想象?”
“这是一个人类学的概念。”景宏图说道:“咱们人类啊,有一个了不起的能力,就叫‘共同想象’。一个人可以虚构一个不存在的概念,并将它传达给另一个人。然后,人类的群体就可以通过语言,共同想象一个虚构的概念——比如说宗教,比如说神。”
“再举个直观一点的例子。大地之上本来不存在‘国境线’这种东西的。但是呢,每一个人都觉得‘国境线’这种东西应该存在。于是,对于人类来说,国境线就真的存在了。只不过动物还是可以随意的穿梭于国境之间——因为对它们来说,国境线是不存在的。它们看不到人类想象出来的东西。”
向山点了点头。
“而光是‘外星人这个概念触手可及’,我觉得就可以带来二十年的和平啦。”
向山挠挠头:“景老师,您说得这有点玄乎啊……”
“怎么?”
“咱们总得讲点唯物主义吧。”向山道:“经济基础才能决定上层建筑不是。如果咱们不把里面的技术拆解出来,它对人类社会的影响再怎么也是有限的吧?”
“向山啊,你这就属于典型的教条主义。除了考试,没怎么学过这方面的内容吧?”景宏图摇了摇头。
向山怪不好意思的:“班门弄斧了。我就以工科生,这方面不能跟你们这些文科的大佬比啊……”
景宏图叹了口气:“专心本专业的学术是好事。但是其他专业的知识,起码也要涉猎一二。我认为,这样有助于对世界的整体形成一个诗性的认识……”
“噗……”向山忍不住笑了:“不好意思景老师……那个,我虽然写点小说,但我不是诗人啊。”
“这个‘诗性’不是日常语境里那种‘诗人的兴致’或者‘写诗的兴致’,而是一种‘爱智慧’之外的思考方式。”景宏图倒是很有耐性:“这种‘诗性的认识’,对你的研究、工作未必有用,但是能让你看到日常之中的种种趣味,可以视作辅助自身前行的精神动力呀。”
向山这才点点头:“您继续。”
景宏图指了指“帐篷”:“那我就这么说吧,向山,这个东西的到来,或许会将人类的世界大战,推迟数十年。仅仅是‘它在这里’这个事实。”
向山思考片刻:“刚才胡干事谈话的时候,也确实是强调,现在是和平时期了……”
“对呀,因为它掉到这里,短时间内就不会有大战了。”
“可只能推迟吧。”向山不解。
“这已经是非常可怕的事情了。”景宏图摇头:“向山,你所熟悉的现代社会,其实是非常脆弱的。在七十年代的时候——也就是而战之后三十年不到,西方就再一次陷入了经济危机之中。熟悉历史的人都知道经济危机之后可能会是什么。但是,信息技术诞生、产业革命带动产业升级。于是,这个脆弱的现代社会,就又继续发展了。”
“到了九十年代的时候,金融危机再一次发生。这一次,大家伙吃掉了日本的‘未来’多挨了大半年,又遇上了红色联盟的解体。现代社会的每一个成员,都是靠着吃老大哥的尸体支撑下去的。”
“然后下一次经济危机,则发生在2009年——实际上这一次经济危机人类就没有好好度过,世界范围内各个国家都在收缩,转向排外,将内部压力的矛头指向邻居。仔细回忆现当代史,你就会发现,周围的风气也大概是在那个时间点前后发生变化的。”
“一直到21年,天灾人祸几乎摧毁世界市场。这些年,风气已经接近冷战了啊。”
景宏图吸了一口果汁,道:“所以啊,向山,就连二战这种几乎摧毁一代人信仰的东西,都只能让人类安分三十年。这个‘外星旅行者号’能让人类多和平几十年,这是多么厉害的一件事啊。这可相当于一次全面的产业革命!如果这几十年中,人类社会再发生新的产业革命,那么这个‘现代社会’的历史,又可以多二三十年啦!”
这个角度确实是非常的有说服力。向山也只能点头:“嗯,如果‘奧贡’潜在的利益,可以诱惑大国们重新坐回谈判桌上,那么和平确实可以延续。”
“这还是封建思维,英雄史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