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叶子一笑,再度叩首:“既然帮主这样了解任天王,那小叶子这个刺客是做实当定了。也好,小叶子死之前还得了帮主教诲,也死得不冤枉。帮主也不是第一次处罚小叶子了,这番二度制裁,应该更为驾轻就熟才是。”她垂首笑道,“请帮主唤人传召持剑使者来执行帮规吧,又或者再叫人把我送到持剑宫去也可以。”小叶子跪直了,仰着脸笑着望向昀汐,“只要您身边除了菱绡之外还有别人的话。”
昀汐脸色忽然一冷,紫色长袍一甩,一个转身,已回到榻上端坐,一双冷漠的眼睛俯视着小叶子,沉声道:“你这丫头太过忤逆。若不是你身上已经中了锋锐营的独门剧毒,我此刻杀了你,也算成全了你。”
“帮主明察秋毫。”小叶子深深叩首,“我虽然不知帮主是如何查知我中毒的,不过足以见得帮主仍然心思清明,还能明辨是非。小叶子就算立刻死也没什么好担心的了。” “……如何查知?”昀汐脸色凝滞了凝滞,忽然转为萧索,“呵,都是陈年往事了。”
他顿了顿,唤道:“菱绡,进来。”
菱绡依言入内,行了一礼。
昀汐询道:“上凌烟的人,都已经被任天王裁撤了么?”
菱绡跪下应道:“是,早前帮主闭关养病,菱绡也不敢告知帮主。请帮主降罪。” 昀汐摇手,道:“你也是出于周全考虑,我不怪你。如今我已决定出关,你且但说无妨。帮中近期还有什么要紧事?”
菱绡奏道:“昔日帮中四大天王尚能分庭抗礼,如今已平衡不再。离人阁已日渐式微,前几日听说杨天王还不知为何中了毒,不过菱绡已经送了药过去,如今杨天王只是在离人阁调理身体,没有什么动静。”
小叶子听得杨一钊已摆脱困境,顿时一身放松,腿一软,差点后仰过去。昀汐轻轻撇了她一眼,并不显山露水。
只听菱绡继续道:“至于云中城则是独善其身,也不理会帮务,只一心协助边防抗击燕金帝国。锋锐营内部分成两派,高堂主一派,神夜来李厘程澈一派。高堂主为巩固权力,已开始刻意靠近拉拢创世楼,但尚有保留,也在发展自己的势力。而创世楼因任天王多年经营得当,再加上帮主夫人即为帮主代表的名号加持,已经形成一家独大的趋势。另外今日刚收到两封来书,一封是凌月王朝的,一封是云中城的。请帮主过目。”说完便从怀中取出两封信筒,呈于昀汐。
小叶子叹服的看着菱绡,以前只觉得菱绡有条不紊,如今听了她这一番简论,对局势把控得当,又言简意赅,确是人才。怪不得昀汐一直器重于她,小小年纪就在昀汐身边做事,实在是有她的过人之处。 昀汐将信筒拆开看了,不禁眉头微锁。
他抬头看了一眼小叶子,没说话,只将信递与菱绡。
菱绡也速速读了,也同样眼光看了一眼在场的小叶子,随即严肃道:“云中城前线粮饷不足,任天王却借口天灾人祸收成不支,硬是按粮不发,朝廷又主和派当道,内外挤压,薛天王举步维艰。这个节骨眼,偏偏凌月王朝的神退思教主去世,新任教主神照熙已和燕金帝国联盟。如此一来,我天王帮腹背受敌。但迫在眉睫的还是解决云中城的粮饷问题。只要解决前线危机,创世楼也自然不敢轻举妄动。只要天王帮不内讧,一切都可再度掌控。”
昀汐叹了口气:“粮饷……粮饷……速速发书朝廷,请朝廷紧急增派粮草给云中城。上凌烟官库里还有多少存储?只留十分之一自用,其余命程澈程空一并押送给云中城。”
菱绡应道:“就算两位程堂主及时送到,也只能维持十日罢了。之后如果任天王还不肯配合,只怕云中城要祸从天降了。” 昀汐沉吟片刻,道:“我手头还有不少名人相赠的字画,你叫柴嵩唐影拿去变卖了,或者找朝廷官员或民间富贾以为抵押,总之尽快筹资,十日内购买粮草,一并由程澈押送过去。”
菱绡应了一声,转身就要去办理。小叶子在旁边听了半天,明白他们在谈何事,见昀汐和菱绡商讨帮中要事居然没有命自己避嫌,忽然心中一动,何不想办法抓住机会,打破当前的平衡,为杨一钊讨一份自由?
她会再回来上凌烟,就是天意。抓住天意,才能变天意为人意。
如今听得昀汐缺钱,而字画可以换钱——她立刻想起,若说文玩字画古书这些风雅之物,天下人谁又能比得上杨一钊他家那座别院大宅的收藏?虽然这宅子连屋带物早已归了云焕,早晚不过是他们拓靼的一笔军费罢了。不过他们拓靼部落连年征伐抢掠,所获颇丰,早已不是过去的落魄之态,所以云焕平日也不把这些钱放在心上。云焕一直想要杨一钊参与天王帮权力游戏,可身为外族如果没有有力的门路,肯定不比杨一钊等昭胤人如鱼得水。
如果有机会能把云焕拱到昀汐眼前,得到昀汐赏识重用的话,他的功用岂不胜过一百个杨一钊么?如果云焕能成功上位,昀汐也能得一臂助。念在云焕和杨一钊的关系上,昀汐或者也能放过杨一钊。云焕得了势,也能成为杨一钊的屏障。只要杨一钊不再在昀汐面前再露头角,相信昀汐也不会再因为任青眉之事太过为难于他。这样就算她此刻身亡,至少也能保住杨一钊的安全。 想到这里,眼见菱绡要走,谈话就要结束,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小叶子当机立断,立刻重重叩首,大声道:“小叶子愿举荐一人,为帮主解决这燃眉之急。”
昀汐一愣,淡淡道:“小姑娘,我可还没饶恕你的罪过。”
“正因如此,小叶子才请求帮主,让小叶子有机会为您排忧解难,将功折罪。”小叶子伏在地上,朗声道。
菱绡见昀汐面带不然之色,又见小叶子叩首连连,知道昀汐有心放她一马,却没有下台阶,当即笑道:“帮主,您曾经对菱绡戏谑过,说小叶子姐姐虽然没见过多少世面,但胜在心思机敏,在人前轻易不敢说话,一逼急了却说得都是关键。如今看她颇急,定是有一番想法的,您不妨听一听。若说得好,您得一良策。若说的不好,您就当听个笑话宽一宽心也好。”
昀汐淡淡道:“既然如此,你说吧。”
小叶子叩首道:“小叶子在外游荡其间,经人引荐认识一名拓靼人士,名叫云焕。此人是拓靼游牧部落的首领,颇有家资。如果帮主肯接纳他资助此次军饷,说不定可以大大减少云中城的负担,也可以给帮主留足时间以便筹备后期事宜。”
“凭你一句话,就要人家给你钱么?”昀汐摇头,“小孩子话。”
小叶子再度叩首道:“小叶子既然想要将功折罪,自然是言出必得才敢立下令状。只要给云焕一个举足轻重的地位,小叶子保证此人必将倾囊相助。”
“地位?”昀汐沉吟。
“是。天王帮虽然现在内讧不断,但仍是昭胤第一抗燕机关。就算有些不忠之人企图抢班夺权,也皆都是想当帮主,而不是为了搞分裂。但古人说过,名不正则言不顺。帮主虽然闭关良久,但帮主还是帮主,是天王帮的第一主持话事之人。只要帮主肯登高一呼,朝廷也好,民间也罢,一定先认您萧昀汐萧帮主为天王帮之尊。既然这样,帮主何不就此机会针对一些分舵进行人事改组?这样一来,一能震慑不必要的异己之辈,二能缓解军饷之困,三能重新吸纳能人异士,建立自己的亲信团体。”
小叶子一番连珠炮式的发言,着实让昀汐听得出神。菱绡也沉吟道:“这一招虽然险,也不是完全没有打破困局的可能。”
“如果我强行动用权力,令天王帮过早内讧倾覆,岂不是我的罪孽么?”昀汐哼了一声。
小叶子叩首道:“只要做得名正言顺,便不会有人敢在明面上说三道四。而且……”她吸了一口气,“有些人本也不该在某些位置上太久了。”
“你是指谁呢?”昀汐淡淡道。
“如果能……”她镇定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如果能让杨天王退位让贤,对帮主未必不是一件两全其美的事。”
“杨一钊?”昀汐愣了一下,随即冷了脸色,“你以为本帮主会因为一些无稽之谈,就会私自中伤本帮忠义之士?”
小叶子叩首道:“正如帮主刚才所说,这些年关于杨天王和某人的传言,也许是闲聊时引发的无稽之谈,也许是有心之人的离间毒计。帮主顶着这个雷兢兢业业多少年,也就等于帮主暗地里扶持了杨天王多少年。不然人言可畏,凭杨天王一人又怎么能敌得过攸攸之口?还不皆是帮主全力回护人才的缘故。但杨一钊在位离人阁以来,离人阁也的确没有什么大的作为,不能为帮主分忧。只要杨一钊肯让贤,帮主自然可以将此空缺以功赏之名赐予云焕。云焕其人酷爱权谋名利,离人阁主之位一定能打动云焕,作为交换,这军饷资助自然也就手到擒来。粮饷不足乃是创世楼先推卸责任,帮主危急之刻为了云中城安危,为筹措粮草不惜打破成规力挽狂澜,何尝不是对云中城的一次恩惠?这样一来,便有了和云中城谈判拉拢的空间。薛天王受了这个恩惠,必然明白该怎么回报。何况帮主做的都是有利于昭胤和云中城的事,并未违背道义,薛天王是忠义之人,一定能给予支持的。”
“如果只是为军饷,未免大费周章。且离人阁奉杨一钊为主已成习惯,硬改不免引起不睦。”昀汐不然。
“解决军资,只不过是第一步。适才小叶子已经说过,这云焕乃是拓靼部落首脑之一。如果能通过云焕这条线,和拓靼部落达成联盟,才是长久之计。如今朝廷主战主和两派相争,燕金帝国又虎视眈眈不时骚扰,真正是内忧外患。凡是昭胤有血性之人,无一不想挥军北上,收复失地,天王帮创派不也是为此么?单凭天王帮和江湖人士这些单薄之力,收复失地也是艰难之极。但如果能为朝廷牵线,联合拓靼各部族之力,便能形成首尾相顾之势,共同围剿燕金。战事得胜,天王帮才能真正扬眉吐气,成为天下第一。而帮主也能完成先辈夙愿,成为民族英雄。”
昀汐听到此处,嘴角似有微笑,但语气还是淡然:“你还没说离人阁之事如何解决。”
小叶子看出昀汐脸色有所松动,屏住一口气,低声奏道:“帮主您有所不知,这个云焕和杨一钊乃是朋友。小叶子说过,认识云焕是有人引荐——此人就是杨一钊。只要是云焕即位,杨一钊必肯退位让贤。”
闻得此言,昀汐忽然脸色一变:“原来是换汤不换药。”
小叶子深深叩首道:“若无杨一钊,小叶子又怎么会和云焕结识?请帮主念在杨一钊引见之缘上,也给杨一钊记一功吧。只要届时给杨一钊一个远离上凌烟和离人阁的归属,他本人便不成为什么值得考虑的势力了。”
昀汐背过身去思虑良久,忽幽幽道:“你这么为杨一钊求情,莫非你也有什么私心?”
小叶子叩首道:“帮主忘了,小叶子已是毒入肺腑,大概也命不久长了,哪儿还有什么私心呢?只不过是临死之前,为帮主您提供一个建议,顺便为曾经的朋友做一点好事罢了。不然等小叶子死了,都没有个朋友烧纸给我,岂不是很可怜?”
昀汐不语,只背对着小叶子静默,似乎是在考量,又似乎在忧思。半晌,昀汐才回转过身子:“你倒是不一样了。”他屏退菱绡,背过手去,踱到小叶子面前,道:“虽然你说得天花乱坠,似乎处处为我筹谋,但你想维护谁,我不是听不出来。”
小叶子咬着唇,低下头,默然不语。
“你明知道有些人有些事是我的大忌,却还要来硬碰硬,不过就是想釜底抽薪,换我保他一命罢了。”昀汐俯下身,看着她的眼睛,半晌,叹了口气。
小叶子抬起头,对视着他的眼睛,第一次从他的眼睛里察觉出了一丝未老先衰的气息,就连鬓角也不知不觉间生了几缕白发。
“你总是这么聪明,什么都瞒不过你。”小叶子心里难过,不忍心再看他。他却伸手勾住她的下颌,令她再度对视于他。他的眼波如同他们初识一般,那么温柔,温柔到让她至今还心醉。但她已经有了杨一钊,便不能再动心。
昀汐看着她眼波流转,聪明如他,也曾经历过青年时代如他,又怎么能不知道她已心有所属?他看到她的脸颊,还残留着他袍袖扫过的痕迹,可她的眉眼却一如从前。
从一开始见到她,他就惊异于怎么会有这样的姑娘,既有青眉的狡黠聪颖,又有荆婴的纯真善良。失去过两个爱人的他,也不知为什么,就让她的影子钻到心里。
看到她,就会有一种补偿的安慰。只是他那时太偏激只去培养自己想要的感觉,以为她只是个小孩子,总会被自己引导着长大。却不知小孩子也有心,也有自己的想法。还没等她明白自己的心,他的身体就出了问题。他控制不住自己,做出了许多自己本不愿做,却又无法挽回的事情。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闭关出重手调理了这数时,功力和状态才慢慢有所回复。
本以为力量能战胜内心的空虚,但此刻看着她的眼睛,他忽然就害怕了——害怕有一天,自己会孤独的老去,孤独的离开。或许在道理上他应该放手,放弃不属于自己的人和感情。可是他真的不舍得放弃自己,不甘心就这样投入一个人的世界。
他还是想要她,想要和她在一起。他不自觉伸过手去,想摸摸她的头发,可伸到一半儿,他又停住了,默默叹了口气。
她已心有所属,我又何必勉强?
小叶子一抬眼,却发现他的手停在半空。他一怔,有些尴尬,手便顺势而下搭在了她的脉搏之上。
才一搭上,他便发现了些许不对劲。
——为什么,没有任何中毒的迹象?
他不相信的拖着她来到桌前,认真为她把脉。确认了数遍,他这才确信,她没有事。
真是奇怪,她身上明明散发着任青眉的毒药气味,明明显露了中毒的外相,可体内却毫无变化?
他取过一根银针,命她伸出舌头。他拿针在她的舌尖挑了一下,流出的血却是正常血色。
她确实没有中毒。
一瞬间,也不知道是放了心,还是提起了心,他思潮起伏,背过身去想了半天,也想不出缘由。他回过头,看着她迷蒙的样子,心下一软。
“你别走了,陪陪我吧。”
“反正我也就这么几天了。你若是想让我陪,我就陪你罢了。”小叶子揉着伤处,浅浅一笑,“只要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比如嫁给你什么的,你想做什么都可以。”
看着她平静的笑容,轻易就察觉到她心态的变化,他暗自无奈苦笑。
“放心,你暂时不会死,我也没那么无聊。”他转身出了山洞,飘然离去。小叶子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之后,心下思绪万千。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