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晚秋,孤独且寂寥。
孤独的是天地,寂寥的是人心。
晚秋的风,瑟瑟地吹,吹得山竹真人的衣袍,猎猎作响。 丝丝碎发在风中凌乱飘舞。
一步,又一步,山竹真人迈开沉重的脚步向着下山的路走去。
风越发的紧,越发的急,山竹真人的神情却没有丝毫变化。
面色坚毅如高山,双眼目光如火炬,洞穿深渊与黑暗!
风再大,也无法阻挡山竹真人的脚步和向前迈进的决心,下山的台阶和当年上山的时候一样长。 长得让人不舍,长得让人不安。
三十年前,同样的一条路,山竹第一次走过,踏过,他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当时的自己,五脏庙空,肚子咕咕作响。
折磨他的是填不满的饥饿感。
那一年,中州大乱,五国相争。
战火连绵,民不聊生。 一方小镇,难逃战争的漩涡。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年幼的山竹还没有被冻死,却也离之不远了。
昏暗潮湿的街角,野狗的尿骚,枯竭的墙草,充斥着腐朽肮脏的气息。
年幼的山竹,身着破烂肮脏的碎布,脏乱的头发结成枯草。 无助而弱小的山竹,龟缩在墙角,手中紧紧抱着一根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猪骨头。
一只恶犬正在疯狂撕咬他的裤脚。
这是忘悲与山竹第一次相遇的地方。
忘悲道长将他从一只饿犬的嘴中救出,而后给他吃上了人生第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
那一刻,他像饿狼盯着猎物一样,眼睛看着热馒头,发出了光。 忘悲道长怜惜和蔼的目光望着山竹,旋即伸了伸宽大的袖袍,将馒头递到山竹的面前,没有任何言语,也不需要任何言语。
世间的善,用心就可以感受。
如太阳般温暖,一抹阳光射进山竹的心扉,洞若天晴,柔风化雨。
山竹愣愣地看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还有忘悲道长袖袍上绣着的一只淡黄羽翼的云鹤。
这只云鹤带着山竹干枯的心灵再一次走出墙角,走出阴暗,重见蓝天。
“啊呜!”
年幼的山竹发出一声饿狼强食的喊叫,一口将馒头从忘悲道长的手中叼走,而后大口咀嚼起来,却迟迟不敢咽下,那是一种面对幸福突然来临的难以置信。
如果咽下了,还是会饿,如果现实比梦境残酷,如果这是一个梦境,山竹希望能一直嚼着馒头,让时间停留在这一刻,再也不要醒来。
不要醒来,不要面对寒冷,不要面对饥饿,不要面对他人的冷眼和毒打。
两行清澈的泪水,自年幼山竹的眼眶流出,顺着肮脏的脸庞落下。
滴答,滴答。
泪水滴落在青石台阶上,滴答作响。
山竹真人一生只哭过两次,那一次和这一次。
两次都只因为一个人。
第一次是因为忘悲道长的到来,带给了他活着的希望。
这一次是因为忘悲道长的离去,带给了众生平安的希望。
山竹真人收敛心绪,用袖袍抹了抹眼角的泪水,袖口处的云鹤也神情黯淡,仿佛也在为忘悲道长的离去而默哀。
只有失去过的人才懂得珍惜,只有拥有过的人才懂得什么是大爱。
忘悲道长是神鹤道的第七代掌门道长,也是以一己之力,令神鹤道成为正派六大擎天支柱的领袖。
晚入门的弟子,只知神鹤道掌门,言出法随,其令无悔,是个一言九鼎,世人敬仰的世外高人。
外人言,外人语,皆不足道。
世人将忘悲道长比作最接近神的人,只因为他无私博爱,嫉恶如仇,匡扶弱小,替百姓报不平,替万民请天愿。
只有山竹,等弟子的心中方才明白,在外界身名的重压下,他也不过是一个平凡的老头。
他会给山竹编箩筐采药。
给甘薯烤红薯。
给葫芦和水桃,压水葫芦。
给飞饼做烧饼。
给门板和黑球讲睡前怪谈。
忘悲道长就像他们的父亲,山竹就像八个人的大哥,当年神鹤道一脉传自忘悲道长手中,便自剩一座空道观,门前两颗扶风柳。
这便是忘悲道长与八位弟子,相依为命,在乱世中安身立命的根本。
忘悲,忘悲,忘记伤悲。
忘悲道长忘记了自己的伤悲过往,可山竹却依旧记得很清楚。
吃不上饭,勒紧裤腰带,为了八弟子能吃饱的时候山竹记得。
替人捉妖,挺身而出,替弟子挡刀的时候,山竹记得。
当年端木负气出走,忘悲道长担心得三天吃不下饭,滴米未进的时候,山竹记得。
山竹还记得,当神鹤道在师傅的带领下,日渐繁荣,那一抹烈阳下,老人家花白胡子下,开怀的大笑,他也记得。
忘悲道长的一生,不惧生死,爱徒如子,除魔卫道,不求回报。
一生所愿,无非八个字。
天下太平,人间欢笑!
忘悲道长一生都背负着这个宏愿,如今方得解脱。
是福不是祸,得过且过,阿弥托福。
这一重任便落到了山竹的肩膀。
临终前,忘悲道长,单手依托山竹的右肩,已在仙逝之前,将自己毕生的修为和梦想全部传承给了山竹真人。
若不是如此,忘悲道长也许不会这么早仙逝,这一点山竹比谁都清楚,也比谁都痛苦。
只因为忘悲道长的心中,澄如明镜,早已看透,若想寻得救世天星,救万民,就必须得有取舍的气魄。
于是忘悲道长选择了,舍生取义,以一生修为去成就山竹,让山竹踏上寻求渡劫之法的道路。
三十年,人间三十年,不短也不长。
忘忧山是否没有忧愁,忘悲道长是否能忘记人世间的悲伤过往。
当然不能,谁也不能,神也不能。
在这三十年间,山竹真人在忘忧山上度过了无数个夜晚。
没有一个夜晚像今夜这般昏沉,也没有一个夜晚晨星如此澈亮。
“已行的事后必再行,已有的事后必再有!你若已有了方向,便无需再迷茫,你若没有方向,那便由为师替你来开辟!”
忘悲道长苍老又熟悉的声音回荡在山竹的耳边,清晰如昨。
不禁令人沧然泪下。
那天边的明星,是忘悲道长在替山竹指引方向。
心之所向,道之所往!
山竹紧了紧身后的包袱,回首望了一眼背后的赫烈千山。
一脚踏入了,这纷纷乱乱的红尘之中!
“师傅,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