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府,番禺县,沙河镇,一套独栋的小院落中,两个男子正怒目而视。
年长些的穿着长衫,看起来像是读书人,而年轻些的,虽然也穿着长衫,但看上去更像是外面混江湖的。
年长的挡着大门,手里拿着一根竹棍,满脸怒火的看着年轻的。
“你今天要敢出这门,那就不是我陈甫同的儿子!”
年轻的则看着自己的父亲,眼睛里充满了某种悲愤的神色。
“父亲,今日儿子必须要出去,明王殿下马上就要进广州,这是我们陈家报仇雪恨的绝好机会,于孝于义,大人都不该阻拦儿子!”
“你的意思是说为父不孝不义吗?我打死你个忤逆的不孝子!”
陈甫同怒骂一声,手中的竹棍猛地抽打到了儿子腿上。
虽然隔着长衫,但陈甫同可以肯定,一道殷红的血痕立刻就会出现在被抽打的位置。
因为他这个好武不喜文的儿子,早不知道挨了多少次这样的棍棒教育了,多到两人都有些麻木。
“你瞒着为父,悄悄把你娘你妹子送走,你以为老子不知道?那造反岂是说着玩的?
满清定鼎天下已经百五十年,人心归附,你知道个什么?黄口小儿就敢提造反二字,我看你想害死我陈家满门,今日我就打死你这逆子,免得的祸害全族!”
又是一竹棍抽到了年轻人的腿上,但年轻人丝毫没有退缩之意,眼中的愤恨神色更重了。
“大人说我是逆子,我看大人才是真正的逆孙!独漉独漉,水深泥触。……父冤不报,欲活何为!
大人才是忘记了陈家大仇的不孝子孙,当年我曾祖父为何要改号为独漉?那就是因为他时刻记着那刻骨的仇恨,记着陈忠愍公的大仇!”
年轻人大声的怒吼着,原来这里住着的,竟然是岭南三忠之首陈邦彦的子孙,陈邦彦也是岭南三忠当中唯一留下了一点血脉的人。
独漉独漉,就是指陈邦彦唯一幸存的第三子,独漉老人,著名文学家岭南三子之一的陈恭尹。
他自号独漉,就是因为痛恨自己无法为父报仇,此君活到了康熙三十九年才去世。
现在这院落中,年长的父亲陈甫同,就是陈恭尹的孙子,怒吼的儿子就是陈恭尹的从孙陈志诚。
陈甫同被儿子两声大吼,喝的心酸不已,他啪嗒的一声扔掉手中的竹棍。
“我何曾忘记祖先的大仇,我曾祖父忠愍公受满清磔刑而死,陈家上下罹难上百口,我何曾敢忘?
可现在满清根基已稳,造反与送死无异,逝者已矣,生者的生活,却还要继续。”
“大人此言差矣,这全广州,全粤省,何曾有几人心向满清?
前有鲁迅先生等六人从容就义与福州,满清上千大兵都差点奈何不了他们五人。
今有十三行潘行首等人首举义旗,明王大军即将到来,我等忠臣义士子孙正好景从,上报父祖血仇,下展平生之志!”
陈甫同说的是老成之言,或者叫从心大法,但陈志诚则更有热血。
“杀虏寇,护祖国,还我旧河山。保明王,军民之血,人人荣光!沙河的丁壮们,跟着老子去杀清狗,迎明王咯!
只要去的,一人给银三两做安家费,杀一个清狗给十两,要是负伤了,也给银十两,谁要是不小心翘辫子了,嘿!给银四十两!
这钱可都是十三行的四大家出,绝不拖欠,保证送到你们手里!”
屋子里的父子两还在争论,外面直接就闹开了,大声喊话的是一个在沙河洪门堂口里面混的打手,好像还是个双红花棍。
不过做事就不太地道了,好家伙,直接把潘有度开的价吃了一半还多。
可即使是这样,对于沙河这里的穷苦民众来说,这任然是一笔不小的数额!
当下居住在沙河周围的居民如同沙丁鱼般,从他们又矮又小的房屋中钻了出来。
“大鸡哥,真的只要去了就有三两银子的安家费吗?”
“只要丁壮吗?大鸡你看四叔我怎么样?虽然老子四十五有了,但提着两把刀从沙河砍到归德门还是没问题的!”
“大鸡,这钱谁出?真是十三行的人出?咱们这可就有上千丁壮,这一去可就是几千两银子?”
因为鸡年生,人又长得又瘦又高,好像一只大公鸡似的,所以绰号就叫做大鸡的张鸡仔拿着铜锣得意的四处看了一眼,他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
“当然有三两,这是北江堂的宋大爷传下来的话,他老人家已经发了江湖令,全广州的江湖豪客,都要去杀清狗迎明王了!”
“四叔,你怕不是吹牛吧,还能拿得动刀?”
“李老大,几千两银子算什么,十三行每年出海的大船都是上百艘,那是金山银海的阔佬,几千两银子算得了什么?”
大鸡一个一个为沙河的乡亲解惑,还一边敲着铜锣,不一会人群就在他身后排起了两列长队。
人人手里拿着长枪木棍,甚至还有拿着家里菜刀的,不过突然,大鸡的脸色阴沉了下来。
“周虾仔你老某的什么意思?说了只让各家的丁壮去,你把你妹仔塞进来干什么?难道她也是爷们?”
人群顿时哄堂大笑,周虾仔则涨红了脸,他提着两把八斩刀,不服气的伸长了脖子。
“怎么不行?我三妹力气比男人还大,胳膊比你腿还粗,怎么就不能算个丁壮?”
众人又是一顿哄笑,这下轮到大鸡尴尬了,他看了看自己这细长细长的胳膊,再看着有些不好意思,但却虎背熊腰,两只胳膊跟两条大铁柱一样的周三妹楞了一下。
“行行行!那就算你妹仔一个!”大鸡不耐烦的点了点头,随后小声嘀咕了一句。
“你娘的,一个妇人女子,长得比老子还壮,怎么长起来的?还有王法吗?”
小屋内,陈志诚的脸色更加激动了,“父亲,你都听见了吗?连沙河的乡亲们都要去了!
父亲您虽然没去考取功名,但大家都知道你是有真本事的,也知道我们家就是陈忠愍公的后人,现在只要你出去振臂一呼,必然万夫景从!
等到明王进了广州城不倚重您又倚重谁呢,难道您不想一展胸中抱负吗?”
陈甫同长叹一声,儿子字字句句不偏不倚,刚好敲打在他的心头最柔软的地方。
虽然他没见过自己的祖父陈恭尹,但父亲去世时悲戚的眼神他见过,曾祖父陈忠愍公在崖山的三忠祠,他也悄悄去拜祭过,家仇国恨何曾有一日忘记。
所以陈甫同读了半辈子的书,但始终就没去参加过满清的科考,只是在沙河教几个蒙童谋生。
但这一切,绝不是他想要的!他要是心里没有想法,怎么会看着儿子把老婆和女儿送走没有干涉。
“你母亲和妹妹都安顿好了吗?”陈甫同静静看着自己的儿子。
他这个儿子从小就不像他,虽然读书很有天赋,但却不愿意读书,整日里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