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雄阔的吕梁山,像一条巨龙,俯卧在河东大地,蜿蜒起伏、连绵千里。吕梁山、山连山,翻过一山又一山。此时草木枯黄,裸露的山岩,狰狞嶙峋。凛冽的北风,在山谷间纵横,发出怪啸。
一处山头上,孤零零的长着一颗榆树。树叶子早已掉光,光秃秃的枝杈,倔强的向着天空伸展。此时,树下却坐着一人,盘着道髻,宽袍大袖,满脸疲惫之色。
陈景元已经追踪了十天,却是毫无结果。那夜,他和谢蕴南,一起追出了皇城,又追出东京城。但那圆融也是一代宗师,修为高绝,只在两人之上,不会在两人之下。 圆融腹部受伤,又带着一个人,依然速度不减。翻山过涧,纵跃如飞。从东京追到河北,又从河北追到河东。任是怎么追赶,总是差了一步,追之不上。
但是圆融进了河东,却突兀的失去了踪影。陈景元和谢蕴南,已经在方圆百里,搜索了两天一夜,也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圆融带着于飞,竟凭空消失了。
陈景元双眼通红,他已经十天不眠不休。打坐休息了片刻,也无法缓解身心的疲惫,却越发的焦躁。
他追出皇城的时候,情况紧急,只是匆匆瞥了一眼秦红英。秦红英受了圆融一掌大手印,受伤倒地,生死不知。如今已经十天过去,也不知她伤势如何,是死是活?
想到秦红英,陈景元心中抽痛。猛地一下站起身,冲着莽莽群山,大吼一声。“啊。”悲愤的喊声,在山间回荡。就像是浪潮,一浪一浪的翻滚出去,越传越远。 “唉。”身后传来一声叹息,却是谢蕴南寻了过来。
他和陈景元一样,神色憔悴不堪。一身白袍也是皱巴巴、脏兮兮,哪里还有仙风道骨的模样。他和陈景元分了工,一人向北,一人向西。奈何找遍了沟沟坎坎,也是一无所获。
这里已是介休县地界,再往北去,很快就到并州。如今,辽国大军陈兵边境,大宋这边也是增兵不断。此时,宋辽边境上,挤着几十万的军队,再加上数目更多的民夫,恐怕早已是人山人海。
到了那里,再想找到圆融,却是难上加难了。
陈景元发泄了一番,渐渐恢复冷静。伸手搓搓脸,打起精神,转过身来,很是不善的看着谢蕴南。 谢蕴南却是不理会陈景元,找了块石头坐下休息。变戏法似的,不知从哪里,竟掏出个酒壶。自顾饮了一口,长长的吐出一口酒气。
“某去平阳府转了一圈儿,”谢蕴南说道,又不屑的撇撇嘴,“也没看到什么朝廷告示,皇帝老儿一点动静都没有。”
这却是他们二人猜测。这么多天过去了,皇帝会不会下令找寻皇子?甚至发下海捕公文,让各地州县配合,严查圆融的踪迹?但不知皇帝出于何种考虑,竟是毫无动静。
“或许是投鼠忌器,不敢大张旗鼓。”陈景元为皇帝开脱。
“哼。”谢蕴南冷哼,“要是我的女儿,哼哼,看我不即刻发兵,挖地三尺,也要把那贼秃驴找出来。” “还不都是因为你。”陈景元怒道。
“怎么又扯到我身上?没完没了啦。”谢蕴南也火了。这十来天,他可没少被陈景元埋怨。虽然自知理亏,但嘴上却从不肯承认。
“若不是你纠缠,圆融如何能得手?”陈景元眼里冒火,这个事一直梗在心头,就像一团烈焰,烧得他痛苦不堪。若没有谢蕴南缠着他,他一定可以救援于飞,岂能让圆融掳走?
“谁让你打伤某的女儿。”谢蕴南一副混不吝。
“我何时打伤你的女儿?”陈景元愣了一下。 “吆喝,牛鼻子,还敢不认?”谢蕴南也火了,噌的站起身,捋胳膊挽袖子,一副再打一架的架势。
“柳宝儿?”陈景元皱眉,他和白莲宗的过节,也就是这一回。“柳宝儿是你的女儿?”
“谢,她姓谢,谢宝儿。”谢蕴南突然炸了,就像猫被踩了尾巴似的,恶狠狠的瞪着陈景元。
两人斗鸡似的盯了一会儿,自觉无趣,讪讪的各自扭头,又找地方坐下,一时沉默无声。山间的风,掠过石缝儿、树梢儿,发出凄厉的怪啸。天似乎更冷了,风也更急了。
“我要回去了。”陈景元说道。
“不追了?”谢蕴南很诧异,皇子不管了吗?
做这个决定很艰难,但是陈景元不得不做。追了十天都没有结果,再追下去恐怕也是徒劳。京城那里,还有一个烂摊子,不知道现今怎样。他是皇帝的近卫,必须回到皇帝身边去。
“那小皇子怎办?不管了?”谢蕴南有些气恼。
“小殿下吉人天相,不会有事的。”陈景元低下了头,他心里很难受。他的心里瓜葛太多,不仅一个皇子,还有皇帝,还有秦红英,还有苗妃。只有硬下心肠,回转京城,再想其他的法子。
“皇宫里待久了,都变成一样货色。”谢蕴南冷冷的瞥了陈景元一眼,转身向着山下走去。“某这就去辽国走一趟,看看他木叶山,有多少人头,能够挡的住我。”
陈景元怔怔的看着,直到谢蕴南的背影,完全消失不见。陈景元伸手正了正发髻,抱拳躬身一礼。“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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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河县紧靠黄河,乃是汾州治所。距离并州一百二十里,地势险要,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出城向东北四十里,就是谒泉山。谒泉山不高,山顶上却天生石室,室内钟乳倒挂,千奇百怪。
唐代名僧妙应禅师,在此建石室岩佛寺。相传,妙应禅师在此修行,出入都有两只猛虎跟随。时日一久,人们都叫这里伏虎岩。至于本来的名字,倒是没人记得。
连年战乱,佛寺早已破败。到处残垣断壁、枯枝败叶,殿里的佛像油彩剥落,东倒西歪,和尚更是一个不见。但此时,一间偏殿里却有烟气冒出。
昨日,圆融国师带着于飞,逃到了这里。偏殿里生了一堆火,火上架着一个瓷坛,瓷坛里冒着热气。火堆的旁边,于飞静静的躺着,他身上的衣服,换成了普通农家打扮。双目紧闭,脸色青灰。
在于飞的身边,圆融盘腿而坐,正在调息。他的状态并不好,苍老的脸上,此时蜡黄一片,透着深深的病色。
陈景元他们追的太急,圆融根本没有时间休息。十多天不眠不休,还要忍受着伤势折磨,让圆融终于敖干了精力。再修为高超,毕竟年纪太大了。再逃下去,圆融觉得自己会倒下。
最可恶的,却是腹部的伤势。于飞那把匕首,一面刀刃,一面锯齿,最是凶狠。刺进身体里,能带出一块肉来。那夜于飞匆忙一刀,要不了圆融的命,却是随手一划,豁开了一个大口子。
圆融的伤口,就像被狗咬似的,一点不像刀伤平滑,都是碎碎烂烂,而且,还划烂了肠子。
一开始,圆融着急逃窜,不大在意,只是简单的包扎止血。但几天逃下来,伤口却越来越疼,流血不止。现今,伤口就像一个大疮,腥臭难闻。若非天气寒冷,怕是要溃烂了。
过了半晌,圆融调息完毕,睁开了眼睛。扭头看了看于飞,面无表情的脸上,忽的抽了抽。这个小不点中了毒,已是命在旦夕,圆融却是毫无办法。这个毒他没见过,也解不了。
奇怪的是,十天前看着就要死了,但直到今天,于飞依然还活着。只是面色青灰,气若游丝,却也没有好转的迹象。圆融想不明白原因,只能归结于天魔功的神奇。
圆融早已经发觉,从萧奴儿的伤势,他就推测到了天魔功。在密宗传说中,有一项神奇功法,名为天魔功。一旦练成,霸道绝伦,中者无不是肢体破碎。而且,天魔功可修魂魄,神游天外。只是早已失传,不想却在大宋皇宫,发现了端倪。
魂魄之说,历来神秘,更无人知晓修炼之法。但是密宗,却有秘法修炼,只是残缺不全。圆融精研几十年,也只是初窥门径。眼看寿命将近,却是难以心甘。
他觊觎天魔功,正是为了完善自己的魂魄之法,以期延长寿命,甚至夺舍重生。
所以,他一得到消息,立刻动身赶赴大宋。恰好,又让他亲眼看到,于飞施展出了天魔掌。确定了心中猜测,再不肯等待,立刻出手擒下于飞。他要从于飞嘴里,逼出修炼之法。
但现在,让他很是纠结。于飞中了毒,一直昏迷不醒,随时都会丧命,根本没有办法拷问。圆融修炼过一种秘法,可以用神识,探查别人魂魄。
只是此法晦涩,施展上百次,也不一定能否成功一次。而且得到的讯息,大多凌乱残破。最关键的,却是被施展搜魂法,此人再难活命。他若要对于飞施展,无论成功与否,都只有一次机会。
圆融伸出手,搭在于飞的手腕上,仔细的把着脉。他想再看看,于飞是否有好转的迹象。脉搏细弱无力,若断若续,已是风中残烛之像。或是风稍大一点,立时就熄灭了。
看来只能一试搜魂法了。圆融又闭上眼睛,嘴里喃喃的念着经文。他要平心静气,把自己的状态,调整到最佳。此法对他并非没有危险,若是被搜魂之人,魂魄之力强大,很有可能会让他反噬。
不过,这个小皇子,才六七岁大,能有多强的魂魄之力?所以,这种危险根本不会存在,直接被他忽略了。当下一心一意调息,气息鼓荡,小小的偏殿里,仿佛忽然有了风。
两三个时辰过去,外面的天空早已黑了下来。偏殿里,只有火堆还在闪着火光,却已将要燃尽。整个偏殿里,幽暗深沉,火星明灭之间,更显的诡异。
突然,圆融睁开了眼睛。只见他迅速的伸出手掌,五指张开,按在了于飞头上。昏迷中的于飞,无意识的抽搐了一下,再没有其他反应。下一刻,圆融闭上了眼睛,一股神秘的气息,弥漫而出。
于飞有了反应,眉头紧皱,浑身开始抖动。他似是很痛苦,牙齿紧紧的咬住,头来回的摇晃着。片刻时间,额头上竟渗出汗水,身子抖动的也越发的厉害,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声音。
圆融面孔有些扭曲,想来施展此秘法,也是很不轻松。闷哼一声,圆融陡然又加大了力度。于飞的身子腾的一下,竟坐了起来。似是痛苦到极致,不由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大叫。
随着叫声,于飞的身上,竟闪现出蒙蒙光晕,仿佛一个光球,将他整个笼罩在内。圆融按在于飞头顶的手,“嘭”的一下被弹开。再看圆融,满目惊疑,口鼻都喷出血来。
如此关键时刻,圆融怎甘心放过。大手一探,冲破光晕,再次按在了于飞头上。只是这次,可没有刚才轻松。光晕竟如有灵,异常抗拒,力量一股股的涌起,想要将大手推开。
圆融大喝一声,再度加力,双目变得赤红,面孔狰狞扭曲,显然也是到了极致。这般变故,实是大出意外,完全超出了他的见识。只是如今,箭在弦上,无论如何不能放弃。
于飞恢复了些意识,他是被脑海中剧痛,生生刺激的醒了过来。只是此刻,他的意识却被困于紫府,异常的衰弱。紫府内莫名的涌进一团团黑雾,如同蟒蛇一般,张牙舞爪,肆意游走。
于飞不明白这黑雾是什么,但却能感觉到强烈的恶意。他下意识的离开黑雾远远的,但黑雾却一直追着他,如有生命一般,向着他缠绕过来。
莫名的黑雾,让他十分惊慌,就像一个孩子,突然掉进了蛇窟。无边的恐惧,仿佛一条条狰狞的毒蛇,铺天盖地的向他扑来。
黑雾越来越多,渐渐包裹了于飞。剧烈的疼痛,从脑海升起,一直传递到全身,每一个毛孔似乎都在抽搐。于飞此刻,就像是溺水之人,奋力的挣扎着,却毫无作用。越沉越深,意识渐渐模糊。
忽然,他的手触到了一片冰凉,神智登时一清。恍然意识到,这是黑色的石碑,一直矗立在紫府之中。他仿佛一下抓到救命的法宝,双手抱住石碑,使出全身的气力,想要拔起石碑。
奈何石碑异常沉重,只是晃了晃。于飞急了,催动混元一气,双膀叫力,一声大喝。刹那间,紫府好像发生了地震,竟剧烈的抖动起来。“轰隆”声仿佛雷鸣一般,石碑竟真的被拔了出来。
沉重的石碑,被于飞猛然砸了出去。一霎时,好似天塌地陷,风雷激荡的轰鸣声,震得于飞头脑中嗡嗡直响。但他能感觉到,石碑砸中了黑雾,甚至听到了惨叫。
于飞已经使尽了力气,头脑昏沉,再提不起一点精神。轰鸣声还在继续,周围都在坍塌,仿佛末日一般。只是于飞,已经没有能力去想,他软软的倒了下去,意识陷入了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坍塌终于停了下来。蛋壳似的紫府,已经不复存在。到处灰雾弥漫,如同风暴一般,肆意翻卷。石碑隐在灰雾之中,随着雾气翻涌,偶尔露出一角。
一处角落里,此时却显出一团光亮,像一个小小的圆球。就好像风急浪涌的大海上,突兀出现了一盏明灯。任风吹浪打,却是岿然不动。圆球的中央,是一颗皱皱巴巴的白果,散发出柔和光晕,包裹着一个小小的身体。
偏殿里,最后的火星儿,也消失不见。透过天光,隐约能看到,于飞静静的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圆融依然盘腿坐着,低垂着头,七窍都流出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