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腊月,西河陡然热闹了起来。满大街人来人往,商贩叫卖声不绝于耳。四里八村的百姓,都挤进了县城。再是贫困的人家,也要采办些年货。
于飞来到西河县,还是头一次逛街。小丫头种花花,却是门儿清。一路手舞足蹈,领着于飞,尽找着卖吃食的地方钻。
香喷喷的油糕,咬一口甜的腻人。各式花样的枣馍,老虎、猴子、猫,惟妙惟肖,舍不得下嘴。当然少不了糖葫芦,一手一串儿,左边咬一口,右边咬一口。 “哥哥,我吃不下了。”小丫头愁眉苦脸。手里的糖葫芦,吃了一半,全塞给了于飞。转脸儿,从路旁的摊子上,却又抓起一个糖人儿,高高的举着,左看右看,满眼的欣喜。
贺五儿呵呵一笑,这情形他见的多了,赶紧上前付账。小丫头逛街,最大的心愿,就是吃遍一条街。他们四个老兵,慢悠悠的跟在后面,负责安全保护,也负责掏钱付账。
今天一大早,于飞就听到了消息。那帮堵门闹事之人,被送进县衙后,一顿板子打下来,立时翻了供。本来指认侯三儿,花钱雇请他们闹事,此时却一概不认了。
知县王博既不敢忤逆上官,也不敢得罪尹家。没奈何,只能将一帮闹事之人,随便按个罪名,全部收监关押。八成,真要当成山匪,稀里糊涂的砍头,或者流放了。
果然啊,这样的手段,是对付不了方旻的。幸亏,七当家没有送去县衙。不然,怕是也和之前一样,落一个瘐死狱中的下场。对土皇帝一般的方旻,根本构不成威胁。 天色未明,石彪夫妇和七当家,已被转移出了尹家。按照尹端的猜测,方旻今天就会发动。不过,方旻的盘算,注定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但是,万一被人认出石彪子,那也是说不清的祸事。
正走着,一队浩荡车队,慢慢的迎面过来。车厢上都插着旗子,写着物流集团字样。足有四五十辆马车,两边居然有兵丁护卫。贩卖商货的,也有这般大的阵势?于飞没见过。
“他们是哪里的商队?”于飞问道。
“昆哥儿不知?”贺五儿一怔。这商队可是大大有名,分号遍及天下,正儿八经的皇商,无人不知啊。见于飞一脸茫然,解释道,“这是当朝国舅爷的买卖,名号叫做物流集团,专做商货运输。据说买卖都做去了辽国,可是大的没边儿。”
“怪不得,能使动厢兵做护卫。”于飞点头说道。 “昆哥儿不知,这些个厢兵护卫,却是官家颁了圣旨,亲口许了的。这般大买卖,天家也掺了份子。”贺五儿说道。此处倒是少见,在延州,物流集团的车队,天天得见。
于飞站在路边,等着车队过去。看方向,他们是往并州去。车厢捂得严实,护卫森严。看不出装的什么,但瞧着应该很是沉重。车轮碾在硬路面上,留下明显的车辙印子。
正看着,车队的后面,突然起了一阵骚乱。车队立刻警戒,护卫如临大敌。路两旁的行人,都被长枪逼退。
却原来,车队的后面,又冲来一队军兵,本来气势汹汹,要驱赶车队让路。但是,待看清了车队的字号,立时就蔫了。领兵的将官,一边陪着好话儿,一边跟在车后慢慢前行,气焰全无。
西河县百姓,也算看了一个稀罕。明明是禁军,却怕了厢兵,这在大宋朝,可不是奇谈?当地也有厢兵,欺负百姓可以,见了禁军,立马跟个孙子似的,连头都抬不起。 后边的禁军也很委屈啊,他们一大早接到命令,进城搜捕通敌要犯。目标很明确,尹家大宅。这可是个肥差啊,尹家墙上摸一把,都能蹭一手油花儿。自然人人争抢,只怕去的晚了。
偏他娘的,碰上物流集团;偏他娘的,去尹家就这一条路。领兵将官没法儿,物流集团他惹不起,只能认怂。心里急的猫爪挠,却也只能跟着车队,慢慢走。
好半天,终于走到岔路口。将官一声令下,一营兵立时撒了欢儿,谁也不肯落后,就这样一窝蜂似的,奔着尹家大宅冲了过去。那里就是金山银山,金光银光,早就晃花了人眼。
于飞看着军兵的背影,却是面无表情。他知道,这就是那话儿了。知州方旻迫不及待,派了一营军兵进城,要进尹家搜查。但尹家的大门,恐怕不是那么好进。
尹家门前,修着一座牌楼,却是敇造旌表。上书忠义传家四字,乃是真宗皇帝御笔钦题。门前修三级台阶,两旁建着上马石、下马石。这证明,尹家祖上有人为官,得到过朝廷旌表。 尹家的大门,自有威严。非是知州一级官员,尹家连正门都不会打开。岂是一个营指挥使,说闯就敢硬闯?但想必,方旻应该也有对策,岂能被一道门挡住?
于飞不再关注此事,和小丫头游逛着,慢慢向城门走去。逛街只是幌子,他是要出城去,找到石彪子的人马。让他们派遣一人,往并州提刑司衙门,送一封信。
西河城外大片的土地,几乎都是尹家的。十几处农庄,养着数千户佃农。每年打下粮食,尹家收四成,其余归佃农。这在当地,被传为善举,无数人争抢,愿意成为尹家佃农。
在大宋朝,佃农辛苦一年,能得到三成收获,就要烧高香了。哪里见过,像尹端这样的主家?直接给六成。尹端买卖做的大,不在乎地里这点收成。尹家主母却是心善,不愿亏待了佃农。
石彪子的人马,被尹端派人接回来,安置在一处农庄里。马匹兵器都藏起来,换上百姓衣服。除了彪悍一点,谁还能认出他们?这些人有石彪子军纪约束,倒也消停。
石彪子夫妇在城里养伤,此处是魏胜领头。魏胜三十出头,父辈和石彪的父亲一样,都曾是凤州军伍,被种世衡救下。见了于飞,异常的恭敬,低头躬身,让于飞很是不得劲儿。
“魏叔,不用这么多礼。”于飞说道。
“好,那俺听昆哥儿的。”魏胜颇为爽快。
“有封信,要即刻送去并州。”于飞开门见山,说明来意,“魏叔可否安排个人?跑一趟?”
“这个好说,送到哪里?”魏胜问道。
“河东路提点刑狱司,交给陆文甫。”于飞说道。
魏胜闻言就是一怔。河东绿林道上,陆文甫可是大名鼎鼎。陆文甫在河东任上,已经七八个年头。也不知得罪了哪路神仙,一直不得升迁。却把怨气,都撒在了绿林身上。
栽在陆文甫手上的,没有一百也有八十。河东绿林恨得牙痒痒、怕的心惶惶。陆文甫手段狠辣,整治起人来,那叫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河东道上,无人不怕。人送诨号“陆阎王”。
于飞不明所以,只见魏胜,猛然变了脸色,却不知何故。魏胜咬咬牙,郑重的一点头。说道,“俺亲自去。”
“好。”于飞从怀里掏出信,递给魏胜。“见到陆文甫,就说西河尹家,派你送信,其余不必多说。”
“魏胜遵命。”魏胜抱拳说道。
从西河至并州两百里,快马一天一夜可至。如果没什么意外,三天后,陆文甫就可能到来西河。那时,就是方旻的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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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于飞回到了尹家,立刻听说了一场好戏。
禁军虽堵在了门口,却不敢攻门,只说奉命搜查奸细。尹端叫人守住大门,丝毫不让。放言道,谁敢私闯民宅,立时砍杀了。大门前摆了一把椅子,他往椅子上一坐,打起了瞌睡。
尹家不是小门小户,禁军纠结半晌,终是不敢强闯,无奈只能回复方旻。方旻和幕僚何平,就在不远处等着呢。他们早已料到,尹家的大门,没那么好进。事已至此,只能知州亲自出面了。
到了门前,方旻和尹端相见,好一番亲热寒暄。两人春风满面、谈笑晏晏,不知道的,还以为多年的好友。肚子里,却是另一码事。哪个不是揣着刀,抽冷子就会捅过去。
“尹公多多见谅,有人举告尹家通敌,下官是不得不查啊。”方旻一副无奈模样,话说的客客气气,却是笑里藏刀。“不过是做做样子、走走过场,以证尹家清白。”
“全仗知州明察。”尹端说的很客气。侧身一让,请方旻步上台阶,向宅内行去。尹端略靠后半步,一边走一边吩咐管家,“安排些人,陪着那些军兵搜查。咱家地方大,别走迷了路。”
方旻心里暗骂,你他娘的老狐狸,是怕走迷了路吗?分明是派人盯着。意味不明的一笑,也不阻止,由着尹端安排。
尹家可不缺人,一个盯着一个,寸步不离,防贼似的。想着要发财的军兵,气的脑仁疼。这么盯着,怎么下手?这个瓷瓶贵重,千万不能碰,那个书架是金丝楠,也不能碰。
“这个帘子能碰吧?”有军兵恼了。
“这帘子,可是从大食国来的,值五百贯。”管家一板一眼的说道,吓得军兵一缩手。他不知道大食国在哪儿,但知道五百贯,够他一家吃喝好几年。
何平目标明确,带人直奔书房。尹端暗暗瞥了一眼,心中冷笑,果然是早有预谋。转过脸,一脸笑容,殷勤的招待着方旻。
结果,自然啥也搜不到。有尹家人贴身陪着,想当场来个栽赃都不能。方旻有些气急败坏,心里早把何平,骂了一个狗血淋头。这他娘算怎么回事,狗咬尿泡,空欢喜了一场。
方旻再不甘心,也是无可奈何。尹端却不干了,非要知州给个说法。最起码,也要把举告之人治罪,还尹家清白。到底还是何平,急智之下,说是知州衙门,收到的是一封匿名信。
尹端嘿嘿冷笑,一言不发。方旻心中恨极,却不得不撑着笑脸、说着好话儿,不住的赔情道歉。言道,必会严查诬告之人,给尹家一个交代。气汹汹而来,灰溜溜而去。
方旻前脚儿一走,后脚儿,尹端就抓了尹西河。此前不抓他,却是怕打草惊蛇。也不送官,就关在家中地牢里。尹端也是后怕,自己一念之仁,饶了尹西河性命,却险遭陷害。等到事了,这个白眼狼,却是留不得了。
当下,也不言语,艰难的背起手,向后堂走去。他还有一件大事,非得自家娘子出手不可。只是,那娘们儿不好说话,却要费些花言巧语,哄得她高兴才行。
尹家主母小名儿蓁娘,出身并州王家,自幼古灵精怪、聪颖多智。犹擅金石书画,技压并州一众才子。及至及笄,却因名声在外,竟无人敢娶。年纪渐长,成了王家头疼之事。
并州一次巧遇,成就了尹端和蓁娘的姻缘。少年时的尹端,可不像现在胖的走不动。那也是翩翩公子、风流倜傥。一日正在并州闲逛,却有一匹惊马直冲而来。
尹端被惊马撞得飞了出去。事后得知,王家大姐儿闹市骑马,谁料,被一支炮仗惊了,伤了不少人。好在王家认账,一一赔偿。尹端伤的最重,又不是本地人,被接进了王家养伤。
一来二去,这二人竟看对了眼,生出了情愫。尹端常见蓁娘写字作画,功力不凡,甚是了得。尤其一桩本事,让他叹为观止。蓁娘双手可写梅花篆字,同时动笔,一模一样。
蓁娘很是得意,曾说道,不管何人之字,只要看上一遍,皆可模仿出来。蓁娘这本事,只是二人闺房之乐,外人却是无从知晓。若非要模仿笔迹,写一封栽赃信,尹端早忘了这回事。
方旻栽赃的通敌信,不会那么简单。信中的笔迹,定是模仿张元无疑。大宋朝堂,视张元如眼中钉、肉中刺,必除之而后快。一定有相关的衙门职司,留存着张元的笔迹、印鉴。
若是随便写一封,那将来一对照,岂不立刻露馅儿?方旻不会如此大意,尹端自然也不能不小心。一定要找到一个人,足够信任,还要善于模仿笔迹,如此才能成事。
除了自家娘子,还能何人?
当夜,贺五儿出马,把写好的信函,藏进了方旻书房。这种事,对于军中斥候来说,再是简单不过。凭方府几个护院,怕是连贺五儿的影子,他们也发现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