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黄河,分开了秦晋。东边儿是河东,对岸却属于陕西。所以,过河要两头交钱。在永和关交了钱,到了对岸,还要再交一次。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两县隔河相望,却互无统属。都把黄河关卡,当成了金库财源。收起钱来,谁也不会手软。两县皆是穷乡僻壤,乃因黄河流过,大小官吏却富得流油。
河边的拒马被搬开,百姓已经开始过河。河面上,往来四列队伍,车马、行人各行各道,速度虽不快,却很是顺畅。 巡检听了于飞的话,分文不收,放百姓过河。河对岸也得了消息,紧着有样学样,放开通道,任百姓通过,一样分文不收。都不傻,这个时候顶着干,那是玩儿命。
眼见百姓顺利过河,种诂也不再停留。吩咐一声,种家的车队,也踏上冰面,向着对岸行去。种诂正想上马,却瞧见,还有不少的商人,眼巴巴的看着他。
种诂怔了一下,有些不明白。但这些人,却搏得了种诂的尊重。能毫不犹豫舍出钱财,资助百姓过河,足当得义商二字。
当下一抱拳,说道,“诸位今日义举,令种诂敬佩。他日若遇难事,请遣人告知一声,种家必不吝相助。”
“种爷言重了。” “今日皆是种爷之功,我等得附骥尾,沾了种爷的光了。”
“多谢种爷。”
一众商人大喜,纷纷抱拳施礼。
得了极品玉堂春,当然值得欣喜。那酒水有价无市,转手就是暴利。今日舍去的钱财,明日就能翻倍的赚回来。但此时,却不是为了酒水,而是得了种诂的承诺。
种家在延州,说句话,比知州管用。这些商人,当然知道种家的分量。一句承诺,那就是护身符。当下,各自喜洋洋,走路时,腰都挺直了几分。 及至午后,有大队人马,赶到了永和关。
永和知县得到禀报,吓的浑身冷汗。片刻不停,带着一众官员、差役,紧赶慢赶,还是用了一个多时辰,才赶到永和关。
永和关很平静,没有想象中的暴乱。过河的人虽多,但是秩序井然。这让知县松了口气,终于有功夫,擦一把额头的汗水。真要出了事,这官儿就算做到头了。
关前,堆着三个大雪堆。无论是过河的人,还是守兵,都对雪堆视而不见。正在奇怪呢,巡检哭丧着脸,跑了过来。一番诉说,听的知县众人目瞪口呆。
哪里是什么雪堆,那是三个钱堆。冰冰冷冷的钱堆,此时,在知县眼里,却是三个火堆。汹汹的火焰,不仅能烧掉官帽儿。甚至,连前程也能毁去。这却要如何处置? “你说,是种家人领头的?”县丞问道。
“是种家大郎,种诂。”巡检回道。
知县下意识的,伸手扶了扶官帽儿。种诂这事做得漂亮,无可指摘。自己卖了极品玉堂春,为百姓筹措过河钱。到了哪里去说,都是一桩义举。偏偏,自己成了被骂的赃官。
种家不是一般人家,在西北之地,有着极高威望。这件事,想捂也捂不住。可想而知,到时事情传开,士林必是一片骂声。丢官去职,那就是板上钉钉之事。想到此,不由两股颤颤。只觉前途一片灰暗,再提不起一丝精神。
“有人留了封信,说是让交给县尊。”巡检突的记起,忙从怀里掏出封信,双手递到了知县面前。 知县怔了怔,才伸手接过。信未封口,随手抽出。信上只有一句话,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落款是文彦博。知县抓着信的手,猛烈的抖了下,睁大了眼睛,不敢相信。
“文相公。”知县大叫一声,冲北深深躬身,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相公恩同再造,下官必铭记于心。”
他万万想不到,过河的人群中,还有这么一尊大神。文彦博可是河东路转运使,他的顶头上司。文彦博留下这八个字,为此事背书,等于是救了知县一命。虽调任秦州,但分量不会稍减。
文彦博从头至尾,看到了整个过程。他很欣赏于飞的手段,但同时,心惊种家在西北的声望。一个将门手握重兵,已令朝堂忌惮。再拥有如此威望,那就不是忌惮,而是恐惧了。
义助贫苦百姓,当然是好事。不过,这种事,当由士大夫来做,而不是将门。天下,是皇帝的,但治天下,那是士大夫的事。从立国之初,太祖赵匡胤,就定下了规矩。
崇文抑武,与士大夫共治天下。
虽说永和县不争气,尽干些狗屁倒灶的事。但他却不愿看到,永和县被士大夫口诛笔伐。毕竟永和知县,那也是士大夫。何况,自己前脚离任,后脚河东就出个丑事,总是窝心。
所以,他看透此事凶险,留下了一封书信。指点永和县,给出解决的办法。至于能领悟多少,做到什么程度,就不是他能控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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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河就是延川地界,地形山势大变。丘陵起伏、沟壑纵横,苍凉的黄土坡,被大雪掩盖。寒风怒号,打着旋儿,从坡底直冲向上,卷起阵阵雪雾。天地之间,茫茫一片。
渡口至延川县城,只有一条道儿。窄窄的道路,蜿蜒逶迤,在沟谷中盘旋。从高处望下来,就像一条大蟒,俯卧在大地上。那蟒头的所在,就是延川县城。
道儿上行人不少,没有积下雪。但是化成水,渗进黄土里更糟。过往行人踩踏,道儿上泥泞一片。一脚下去,带起大片的黄泥。而且,这黄泥滑的很,稍不留意,就是一个跟头。
从车窗望出去,道儿上泥人可不少。不时的,就有哪个脚一滑,一屁股坐在地下。更有倒霉蛋儿,直接就是趴在了地上。沾一身泥,再被冷风一吹,那个滋味,可真的不好受。
幸好自己坐马车,这是小丫头此时的心声。她把自己裹得,像个圆滚滚的球,偏要趴在车窗上,看着路人摔跤。一惊一乍的,指给她娘亲看。尹家二姐儿,仰脸望着车顶,满头青筋。
突的,一声沉闷的声响传来,跟打雷似的。路上行人一惊,纷纷站住脚,抬头看看天,又茫然四顾,不知从哪里传来。片刻,道上又恢复正常,继续行路。
“像是县城方向。”贺五儿说道。
“这里距县城,差不多十来里地呢。”山叔接话道,“能传的这么远,那声儿可不小。”
“莫不是霹雳弹?”贺五儿惊叫一声。
“不会吧?”几个老兵不敢确定。若真是霹雳弹,那事儿可就大了。此时,军中虽有小量的装备,但是管控极严格。非是亲信嫡系的部队,根本捞不着装备。
小小的延川县,发生了何事,能用上霹雳弹?
一路猜测着,到了傍晚,才算进了延川城。延川县管辖的地界很大,但县城却小的可怜。城墙低矮,不过两丈高。临街的房屋,皆是黄土夯筑,看上去,灰扑扑的很是破旧。
城门口并无异样,街道上行人寥寥。找了客栈安顿下来,种诂派贺五儿几人,出门打听下消息。他也怀疑是霹雳弹,想尽快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
石彪子无心闲事,直接出门找郎中去。这几天,风雪弥漫,寒气袭人,邹七姐的病势加重了。整日咳嗽不止,人已经昏昏沉沉。今日竟咳出了血丝,石彪子慌了神儿。
随着师娘和小丫头,于飞走进房间。邹七姐躺在床上,面色青灰,犹自咳嗽不止,神情甚是委顿。见到有人进来,邹七姐撑着身子,想要坐起来。刚使了一下劲,又软倒在床上。
“快别动,好好躺着。”二姐儿说着,在床边坐下。邹七姐的模样,让人看着心疼。空自着急,却是没有办法。
“婶婶,你要不要喝水?”小丫头问道。
邹七姐艰难的压抑着咳嗽,冲小丫头笑笑,微微的摇摇头。她已经没有了力气,似乎身心都熬干了,像是冬天里的枯草。风大一点,她就会折断,顷刻间化为飞灰。
正说着话,石彪子请了郎中来。于飞不方便在屋里,退了出来,向着前厅走去。前厅,贺五儿已经回来,正和种诂说话。
“抓捕谋逆案余孽?”种诂不明所以。
“人已经抓住,就锁在县衙呢。明日押回延州。”贺五儿说的糊涂,种诂听的更糊涂。待细细的问了一遍,才算是明白。
原来,京城汝南王谋反,被当场击毙。王府被查抄,一干党羽被捉拿入狱。有一条漏网之鱼,竟千里迢迢,跑到了延州来,被皇城司追踪而至。
数日前,延州走马郑全,意外获知一条消息。禁军中,有人贩卖霹雳弹。郑全吓了一大跳,这可是要命的事。霹雳弹的威力,非同小可,由不得他不紧张。
当下,丝毫不敢大意,立即派人追踪线索。今日中午,郑全带兵进了延川城,包围了一处院落。谁知,不等他下令攻门,里面却扔出来一枚霹雳弹。
军兵大惊,仓皇四散。霹雳弹炸开,浓烟翻滚,三人当场被炸死,血肉模糊。离得稍远的,也有十来人受了轻伤。不等再扔出霹雳弹,郑全一声令下,军兵冲了进去。
院里只有三人。一人认识,正是禁军一名指挥。此前,一部禁军从京东路兖州调来,担负外围永平寨的防御。因此上,这一部禁军,装备了部分霹雳弹。此人,转眼却把霹雳弹卖了。
院中,地上还扔着五枚霹雳弹。人被军兵控制住,郑全捡起一枚看了看。难怪就扔出去一枚,再没动静。地上几枚,却是因为保存不当,引信受潮,点不着火。
另两人却是文士打扮,面生的很。
却在此时,又有一部兵马,冲进了院子。两拨人撞到了一起,顿时刀枪相对,一触即发。领头的是皇城司的人,竟认识郑全。一番述说,原来是一家人。
很快,原由解释清楚。皇城司要抓的,是汝南王谋逆案余孽江子甫。郑全要抓的,是倒卖霹雳弹的禁军将官。本来两不相干,现在凑到一起,却并为了一案。
汝南王府覆灭,大多数党羽爪牙,都被抓捕入狱。江子甫却是命大,竟逃出了东京城,一路向着西北而来。他直奔西北,这却是赵允让,提早安排好的。
赵允让闯入皇宫,不会不考虑失败的后果。他安排了赵宗咏,带着小十三,提前数天离开了京城。麾下重要的人手,皆有安置。江子甫受命潜伏西北,待时而动。
西北盐道,是汝南王府重要财源。何况,自谭钰入西北,整合了当地盐枭,具有了不小的势力,赵允让不能放弃。
延川县,是江子甫和谭钰,相约见面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