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子念此刻的感觉便很是奇怪。
读书这件事,虽说自小便很是讨厌,每次书生叫他当面诵读典籍经文之时,他总有千奇百怪的理由推脱,然后便背上木剑,趁着书生不备,一溜烟便跑出小乾坤。
入了山林的温子念,便是如鱼得水,蛟龙升天般的自由潇洒,虽然按照书生的硬性要求,不得随意干扰山中种种,只允许去做一个过客,将这十万里山水视作画卷长长见识。 然而山中有甚风景可看,除了山便是水,山水之间再上演弱肉强食的血腥戏码,初次见着还蛮有意思,就是有些血腥和肮脏,但见得多了,也仅仅就是这样。
所以,百无聊赖的温子念便百般试探,将书生画下的底线探查仔细。
咱不去打扰人家生存,咱就趁着这些大个子吃饱喝足之后,逗弄逗弄,让它们来追咱就可以了。
毕竟吃饱了就得消化消化嘛。
于是很长一段时间里,山中凡是肉食类的大家伙,几乎都受到一个猴儿的戏耍和挑拨。方式之恶劣,行为之可耻,让满山林的凶猛野兽恨得牙痒痒。 可今日便怪了,眼前着卷书,虽说长相不咋地,可当他盯着书简上入木三分的古篆之时,便好似有一通天彻地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来回不断的踱步,低声呢喃。
温子念不免有些好奇,眼观书简、口吐经文、耳朵却试着听清,书简里的人影在说些什么,渐渐的温子念便发现,大个子口中所言与膝上古卷的内容一模一样,只是音节古怪,音调跳跃,起起伏伏不定,难学难言也难明。
温子念摇了摇头,觉得还是自己这种读法好听,要是换成大个子那种读法,保不准就要挨揍了。但是世间诸事,少有得偿所愿,事情的走向大多朝向自己讨厌的方向,于是不出十句,温子念口中音节便不知不觉间与大个子口中音节、节奏一摸一样。
以至于到后来,他的眼前便只有那人的身影,那如木三分的文字,好似井中月一般,渐渐虚幻了起来。
恍惚之间,似有一株垂下万千嫩绿枝条的柳树,渐渐凝实了,树下站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背负双手面对温子念,轻声细语。温子念瞪大了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清楚男子的面容,反倒是周围的风景渐渐淡去。 温子念眼前一花,待到身心稳下,他的眼中,却只剩下了一片虚无。
这里无天无地,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青无黄,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贤无圣,无忠无良,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百亿变化,浩浩荡荡,无形无象,自然空玄,穷之难极,无量无边,无高无下,无等无偏,无左无右
那身影犹处空玄寂寥之外,玄虚之中,视之不见,听之不闻,若言有,不见其形,若言无,万物从之而生,八表之外,渐渐始分,下成微妙,一截柳枝落在虚无之间,化作通天大树,将虚无撑开,柳树之中一片混沌。
那人站混沌之中,在口吐经文,便有璀璨大字自口中翻飞而出,落在须空之中荡起阵阵涟漪,字落生根,化为光芒无限的土地,又有氤氲之气自地上升腾而起,于空中化作寥寥云雾。
刹那间,云雾间划过银芒,雷声大作,倾盆大雨伴随着肆虐的狂风,拍打在稚嫩的土地之上。 来如风雨,去如雷,下一瞬间,大雨便停了。有一轮烈阳自东方升起,昏暗的天地间一下子亮堂起来,空中弥漫的水雾架起数道彩虹,湿润的大地之上又涌出甘甜的泉水,蜿蜒曲折化作溪水,溪水又汇为河水,化作大江,浩浩荡荡东流而去。
自此,天地乾坤浑圆无比,嘉禾生,醴泉出,麒麟至,凤凰来,又有威严的神龙自海中飞出,驾驭云彩盘旋九天之上,嘶吼不已。
温子念并不清楚的是,此刻孤石周围的众人便和他一般,恍恍惚惚如梦如幻。
众人眼中,那盘膝坐在孤石之上的少年,起初口中所言种种,虽不懂,但能听清所读经文,可随着清爽悦耳而又平淡的声音渐渐高昂,他们便再也不能听懂了,不论是音节、音调都难以听清,更别谈听懂,变得古怪无比。
然而,更为奇特的当属紧随其后的异象,众人尚未皱起眉头,悄然之间便平坦的下来,瞪大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孤石之上的少年郎。 有灿烂的文字自少年膝盖之上翻飞而出,有的遁入须空,有的坠落,相继落入身下荒芜而又伤痕累累的土地,绵绵不绝。
以至于之后的戈壁,泛起淡淡的光泽,渐渐摇晃了起来,虽是轻微,但无论是坚硬的石头,还是松软的泥沙,此刻都好似化作水一般的奇特物质,在轻轻摇晃间,除去孤石之外的所有残破山头、遍地的碎石,纷纷熔化,填入地缝之中。
有人试着用手抓向土地,惊奇的发现,身下坚硬的峭壁此刻变得松软无比,轻轻一按便能凹陷下去,久久不能平复,抬头眺望远方,天地何来伤痕裂缝,何处可见孤山峭石?
动了,远在玄安的景霄大帝动了。
大帝缓缓将托在手中的洁白无瑕的玉玺祭出,玉玺悬浮而起,如明月升空,照耀得玄安城头皎洁无比,城头之上渐渐又氤氲之气弥漫,如水流般贴着城墙钻入地底。
“嗡——”
一声唯有大帝可闻的声音响起,景霄眼中便有一副壮阔的山河形势图从氤氲之气中升起,万千碧绿的河流湖泊纵横交错,将广阔的疆域分为大小不一的九块陆地,而疆域西边便是当中最大的一地,上有巍峨雪山,茫茫戈壁,只是除去紧挨着河流的周围,镶嵌着数颗大小不等的晶石之外,便空无一物。
此时,雪山脚下最为耀眼的晶石以西,好似有一阵微风来回吹拂,在平静的湖面之上荡起阵阵涟漪。
景霄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按在山河形势图之上,猛然向下压下用力,玉玺大放光明。整个九州山河无数的山脉轻轻摇晃了起来,九州山河之中,隐约可见大小不一的山脉之中、河流,各有一条长短不一,色彩各异的丝线游曳其中,随着一条最为粗壮,最为璀璨的金色光线自玄安城起,将沿途丝线串连起来,浩浩荡荡朝着涟漪之处而去。
而戈壁之中,平坦无比的土地之中,此刻也好似有诸多大小不一的长条状生物,在泥潭般松软的地底游走汇聚,刚刚平坦下来的戈壁,此刻便又被来往的丝线撑成无数大小不一,长短各异的山脉。
众人惊骇无比,哪怕是活了上万年的伏羲氏余部,在这万年时光里,何曾看见过这般模样的风景?
人们不禁怀疑,难道那些巍峨的大山,便是这样来的吗?只是不知那些将平地化作高山的长条状生物,到底是什么呢?是龙?还是蛇?
少许,原本干枯且毫无生机的戈壁,升起无数同气连枝的山头不说,连那种戈壁中独特的感觉,都变成一种山雨欲来的沉闷感。
“轰隆——”
这时,星星点点的小雨,落了下来。众人探手接住落下的雨滴,齐齐楞住。这那里是什么雨?可这不是雨,那它是什么?若说它是雨,可世间那有这般落地便化作云烟消失不见的雨呢?可说它不是雨... ...
可是,它砸在头上,清凉,落在地上淅沥沥作响,这不是雨是什么!
众人有些迷茫,今日发生的事情,比见到林曦、见到众人漫步虚空,见到万人合一化作神人还要令人难以置信。
这时,温子念吐出最后一字,心中百般异象退去,这才发现原本摊在膝盖之上的书简,不翼而飞,而眼前满目疮痍的大地,此刻龙蛇起陆,一眼望去,座座山头矗立取代原本荒芜的碎石,破裂的大地也被莫名的力量填平。
温子念怔住,翻身跳下顽石,人群沸腾了起来。
“恩公!”
“恩公好”
“拜见恩公”
“... ...”
温子念闻声连连点头,于人群中四处寻找书生的踪影,然而人群中除去身披白甲的伏羲氏余部,便只剩下四个衣衫褴褛的汉子,扶着不知何时醒来的同伴,蹲在山脚,便只有站在大猫身旁的顾民君了。
温子念便开始着急了起来,一把抓住顾民君的手:“大哥,你有看见我师叔了吗?”
顾民君摇了摇头。
大猫摇了摇头。
“你看见我师叔了吗?”
“先生?先生不是在.....咦,人呢?”
温子念便开始在人群里到处寻找,大声呼唤:“师叔,师叔你在哪儿?”
“师叔——”
只是,书生不知何时,便消失在了人间,就如不知何时出现一般。
温子念站在原地,恍惚间,像是听到书生低声呢喃道:“子念,你长大了,长大了就要多看看,多走走,生而为人,当于天地间,寻得自己的方向与位置,做自己该做之事,行自己能行之能,去吧,时空漫漫,天地广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