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现在不是庆祝的时候,因为徐浩知道, 自己眼前的成功只是一层薄薄的浮冰, 一丁点的动摇都会使得这冰层碎裂,然后他会跌入寒凉刺骨的冰水之中, 并且不会再有爬起来的机会。
因此他小心的将话语在心中揣摩了一下,这才小心的开口道:“殿下这样问,微臣心中一时也没有底儿。”
就说得程铮只鼓着眼睛瞪他,道:“徐大人向来不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吗?怎么会心中没有底呢?” 徐浩便也苦笑道:“殿下这话微臣愧不敢领。臣有的不过便是些小聪明罢了,只这小聪明却不是时时都能有用的。”
听得程铮在明悟之余也不由有些烦躁,只道:“徐大人这样谦虚的话儿便不必说了,且孤也没心情和你推脱,你只说在你的预计中这计划得耗费多久吧?孤先声明, 这一届届的科考选出来的可都是未来的朝廷命官!若是混入太多的草莽之辈……孤便是坐上了那个位子,只怕也无力回天, 因此还不如就此将这事儿捅出来,便也算是舍孤一身换一个朗朗乾坤了。”
登时吓得徐浩连连罢手:“殿下可不兴这样说,您便是不想着自己, 却也想想小女和小郡主。”
程铮听了自是纠结不已, 可便是面色再多加变换, 却也到底没有松口。
于是徐浩也知道这是糊弄不过去的了,便就略略板了板指头:“却总要个三到六年吧?” 只让程铮听得目瞪口呆:“竟是要那般久?徐大人……你可有再急迫一些的法子没有?”
徐浩却微微苦笑:“殿下这话说得, 这三到六年听着长久, 可这科举……”
可也是三年一届呢。
听到徐浩这样说, 这时程铮才乍然回神,就微微涨红了脸皮,只辩解道:“孤并不是不知道这事儿,只是总想着有些事儿可不能拖,须知越拖越是没底儿呢。”
徐浩先对这话表示了赞同之意,接着才缓缓道:“殿下这样说可见是躁了,您便是再急,能急得过二殿下吗?您只是想要抓他的小辫子,他可是急着楼银子搂人呢。” 程铮只听得皱眉:“徐大人这话孤便不明白了……这老二搂人还好说,可是搂银子?甄家还缺银子吗?”
“缺!”徐浩就坚定道:“殿下难道以为便只有寒门的官员入不敷出吗?是,我们没什么银子,可我们却也没有花费啊,便如下官这般养一座宅子数十个下人便就是极限了,可那勋贵家里便是自身的人丁便有几十口,加上服侍,买办,打扫等林林总总的下人只怕小有千余。”
就将程铮唬了一跳:“有这许多?”
徐浩却并不说话,只默默看着他。
就看得程铮摸了摸鼻子:“孤倒是没关心过这些,说来是也是徐大人和徐夫人教养的好,内子嫁来这些年了,孤竟是再没有为内宅之事烦心过。” 徐浩就起身道:“下官便为小女接了殿下这声赞赏吧,只这却也是小女该做的哩。”
两人便就谦让了一回,依旧说正事儿。
徐浩就道:“这下人的消耗只怕还是小头,每年的年礼才是大头呢:殿下自己算算年节时分要从您的库房中抬出多少东西就知道了。”
程铮便偏头一想,登时想得机灵灵的就是一个哆嗦:他还是太子呢,还是众人孝敬的主要对象呢,每到年节时分也只有发抖的份儿,这要是出的比入的多,还不知每年得出多少的血出去呢。
就在他默然的时候,徐浩却是又一板指头:“且还禁不住那些人家家里有‘内贼’时时‘搬运’着哩。” 这……?
这却是程铮也不明白的了,便就看向徐浩:“大人这话是什么意思?”
徐浩只意味深长的一笑:“殿下且去问问小女,上次凑钱时为何要将东西卖给那豪门大户的老家奴也就明白了。”
这事儿程铮是听过一耳朵的,只不甚在意罢了,此时徐浩再提,便就用心去揣摩了一二,这一揣摩——
便也无语了。
这般说来,这甄家为何缺钱也就说的过去了。
因此程铮就是一笑:“如此说来孤也就安心了些,大人莫怪孤性子急,只这事儿……是有代价的,且付出这代价的是天下万民,孤也就很不欲它拖下去。”
“微臣明白。”徐浩就躬身道:“只殿下便是心急总也要有些安排吧,这科举可不止是京中的春闱才出事儿,这各地的秋闱因着远离京师,闹得只会更深更乱!可这乡试是由南、北直隶和各布政使司举行的地方考试。地点南北分布,各不相同……因此殿下可想好怎么办了吗?”
便说得程铮也面色凝重了起来,只垂眸不语了。
而徐浩却又道:“且这事儿虽是各省学道为主,可对父母官却也未必没有孝敬,殿下才放出一批官员到各地任职,如何不牵涉到他们……殿下又想好了吗?”
就说得程铮面色越发的深思了,只蹙眉想了一会儿,才抬头看向徐浩:“孤知道这事儿徐大人是必有应对的,只便给孤几日想一想罢。”
徐浩就拱手道:“殿下聪慧,必定是有主意的,臣便也不献丑了,只静待殿下的佳音便是。”
说得程铮就面色红了一红,只到底忍住了,就和徐浩又说了几句闲话,暂且定下了眼前这桩女官的事儿不要急着出头,却要瞧那三皇子和二皇子如何应对才是。
如此徐浩才放了心,只再三叮嘱着去了。
而果不其然,他们不出手,自然有人出手。
但令人意外的是,这次率先出手的又是贾家。
没错,就是那个贾家,贾元春的母家——
他家的当家主母,一等将军夫人张氏已是不好了许久了,不想就在今日,贾家竟是放出消息,说是人就在这盛夏酷暑时分一病没了。
登时只将满京城的目光……也吸引了两三分。
毕竟这贾家再是没落了,曾经也是开国时分的勋贵,这几代的国公爷当下来,和这京中不少的人家也是有交情的,便是此时贾代善没了,这样大的白事,旁人也不好无视了去。
就在车水马龙之中,贾家已是早已挂上了白布的灯笼,便是那‘赦造荣国府’的匾额是御赐的不敢披白,门口的大红柱子却也从上到下的包了一层白色的麻布。
果真是哀荣尽显。
又则虽是人流往来穿梭,但因着这张氏是壮年病故,便无论是贾家人还是前来吊丧的客人,都没有大声说话的。但便只是悉悉索索的几句低声交谈,却也听着有人在称赞贾家果真是慈善人家,别的不提,只说这张氏的病已是有几年了罢?这最后一个月更是用参汤活活的吊着命,若是旁的人家,早就袖手了。
就是这份夸赞,使得贾家下仆的脸上也不由得带起三分有荣与焉的得意来了,只到底摁捺了下去。
因着张氏一等将军夫人的身份,这内宅的祭祀场所便就设在了荣禧堂,这正院张氏活着时没有住过一天,但死了却能停灵七七四十九日,也不知她的在天之灵会怎么想?
荣禧堂中自是青烟缭绕,出了这院子的西北角门,再过南北宽夹道,便是贾母所住的院子了。
这院子中却是一色的齐整,因着贾母是张氏的长辈,这院中便不见丝毫的哀色,只却不知为何,进出这院子的下人莫不觉得心中寒颤,好似那柱上的大红之色竟是从木缝纹理里中透出来的血迹。
而王夫人一进院门,也止不住的打了一个哆嗦,又想起张氏正是在这院子东厢的耳房中苦苦挣扎咽的气,便就觉得有股子凉意从脚底处蹿上来,直要将她的七经八脉也冻结了。
就不敢偏移了视线,只低垂着头往正屋里走去。
此时天热,贾母也很不愿出屋子走动,就只在梢间里摆了两座半人高的冰盆,又有那点点泪痕遍布的湘妃竹席铺在炕床上。王夫人只一进来,便能感觉到那铺面而来的凉风,带着些湿意,只让人骨头缝里都透出舒缓来。
她在骄阳下晒得微蹙的眉头便也松开了,只深深的蹲了万福下去:“媳妇儿见过母亲。”
“起吧。”贾母坐在炕上,手里端了一盏骨瓷的小碗,碗中是褐色的纳暑绿豆汤,贾母年老,喜那甜烂的口味,又有这绿豆汤到底是寒性的,便就加了许多的红糖进去,瞧着不像是甜饮,倒更像是一碗中药。
只王夫人此时也不在意贾母喝什么了,就低头道:“老太太,大嫂的丧事办了这几日,各处该归置的都已经归置好了。这智通寺、水月庵、铁槛寺、玄真观、清虚观、和地藏庵、达摩庵等十多处也去了千两银子的香油钱了,作法事的师傅姑子明儿便可得了。又有至各处的帖子,老爷也连夜赶出来了,您瞧瞧可有什么不妥之处没有?”
贾母只缓缓摩挲着手里的小银勺,就迟疑道:“别的倒还罢了,这张家……可有什么话儿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