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黄昏,远远忽望得路南山坡下,有灯火之色,又有犬吠之声。
二人停身听看,前方果有家庄院,影影渺渺的有炊烟升起。
行者奇道:“八戒小心,我记忆中此地当不该有人居住才是。 怕是什么魑魅魍魉幻化作祟,如今我眼不能见,却帮不上你。”
可悟能把心一横道:“师兄,你的眼疾可不能拖,更独宿不得荒郊野岭!
眼前那即便是刀山油锅,只有一丝可能,师弟便也去得!
你只在这儿静静等我,俺去会他一会!”
悟空再次擦擦眼睛,只默默点点头,便下马盘坐,再不说话。 急切间八戒也不管有路无路,漫着草儿便直向那方人家而去。
到了那家门首,但见:
紫芝翳翳,白石苍苍。
紫芝翳翳多青草,白石苍苍半绿苔。
数点小萤光灼灼,一林野树密排排。 香兰馥郁,嫩竹新栽。
清泉流曲涧,古柏倚深崖。
地僻更无游客到,门前惟有野花开。
八戒四处看了半天,竟没有发现一丝妖气痕迹,也没有什么陷阱埋伏。
更隐约的,还似有些英武神圣感觉缭绕。 悟能这才放下心儿,小跑回师兄身前,喜报稳妥平安,便再次牵马挑担,引着悟空来到屋前。
而后,即便到如此窘迫时刻,两个家伙却也没擅入乱闯。
只依照规矩敲门道:“有人在家吗?请善人开开门,开开门罢!”
屋里有位老者,带几个年幼的儿女,闻声转瞬便拿着叉钯扫帚一涌而出,看模样,似有几分战阵英姿。
出来后,有小子喝道:“来者何人?还不报上名来!” 行者闭着眼,颔首躬身道:“诸位有礼,我师兄弟是东土大唐天朝圣僧的徒弟,因往西方拜佛求经,路过此山。
不料却碰上黄风大王一伙,仓促中被他拿了师父,交战中僵持还未曾救得脱苦。
如今天色已晚,我才与师弟来府上告借一宵修养,万望好心施主可以方便方便。
我们自带着干粮,不劳开灶的。”
那老者一把儿拽回那脑子有坑的小子,目光闪了闪,微不可察叹了口气。才单手拂须答礼:“东土大唐……大唐……
不知贵客远到,老朽失迎,失迎!
此间乃云多人少之处,刚才闻得叫门声,小老儿担心是妖狐、老虎及山中强盗之类,以致小儿愚顽多有冲撞,还望恕罪。
这会儿天凉风寒,二位长老先请进来,请进。”
悟空兄弟闻言,却也知碰上了好客善良的人家。
方才在感谢中牵马挑担而入,径至里边后,那几个年轻农夫娴熟帮着拴马。
师兄二人才与庄老拜见叙坐。其后又有苍头献茶,茶罢捧出几碗胡麻饭。
二人推辞不过,又腹中饥饿便在谢语中食用。
饭毕,老者命孩子为客人设铺就寝,八戒却插口道:“多谢老人家盛情,此番只需为我师兄安排宿处便可,我不敢睡,还要连夜去寻医问药哩。
敢问善人,贵地可有医得眼病的名医,疑惑有专治风沙的眼药?”
老者认真看了眼八戒,才道:“此前我常看这位大师闭眼,原以为他行路连番有些疲劳,如今方知是患了眼疾。
这双目看似寻常,可一旦有恙却让人难受得紧,我便知道个英雄,当年他眼睛被射了一只……
呵呵,年纪一大回忆便多。且不谈那些,想必此时长老定着急灼心!”
行者摆手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们出家之人修心锻体,自来无病,更不晓得凡夫常人的害眼疾患。”
老人奇道:“既没有害眼病,又为何寻医问药?”
行者道:“不瞒你说,俺今在黄风洞口与那黄风怪拼杀,想搭救我家师父。
不期在即将获胜之际,那妖怪却以我师父的性命相要挟,迫我不敢妄动。
而后那怪偷袭,直将一口风儿迎面喷到俺的脸上,直吹得我眼珠酸痛。
今儿有眼难睁,倘强看硬对便瞬时眼泪汪汪,故此才问你寻医。”
那老者道:“善哉!善哉!果若如此,长老之忠义便可堪敬佩!
只是你这长老,所言多半不实!
我听人说,那黄风妖王的风最利害。
他那风,不是甚春秋和煦风,远超那夏冬凛冽风、也非寻常松竹风与那东西南北风。”
八戒插口问:“的确,那风儿非比寻常。哪怕是我,却也知只了这么一次。
想是所谓夹脑风、羊耳风、大麻风、偏正头风?”
长者摆手道:“不是,不是。听传说,他那神通唤做‘三昧神风’。”
行者道:“怎见得三昧之说?”
老者道:“那风儿,能吹天地暗,善刮鬼神愁,裂石崩崖恶,吹人命即休。
你们若远远遇着他那风吹了呵,可便别想活哩!
至于当面打到脸上……啧啧,即便是大罗金仙也要立时魂飞。
你这长老个子小小,虽然相貌奇特了些,可哪经得起人家一吹?
故一开口,我便知你在打诳语了。”
行者点头道:“果然!果然!
老先生,我们出家人不打诳语,更不会恶意欺瞒好心良善。
我与师弟虽不是神仙,却都做过神仙。如今天上那些大罗金仙中,还有许多是我的晚辈哩。
前番营救师父时,那黄风怪的兵器伤不了我,却用阴招吹得我眼珠酸痛!”
那老者掠须点头道:“观你语气诚恳,既如此说,我便信了。
实不相瞒,我这敝处四境穷山恶水,方圆几十里内,却真无什么卖眼药的。
也算你们有缘,小老儿居住在这黄风大王邻侧,难免有风沙眯眼迎风冷泪之苦。
此前我遇得个姓华神医,特传下方眼药,名唤三花九子膏,其中有:
密蒙花、旋覆花、菊花,三花。
决明子、枸杞子、牛蒡子、菟丝子、地肤子、大力子、青葙子、覆盆子、蔓荆子,九子。
经秘法炼制,能治一切风眼。”
八戒闻说喜不自胜,不由自主上前,一把便抓住这老者的手。
行者闻言,低头拱手,诚恳道:“施主仁德,我愿求些儿点试试。”
那老者轻拍了拍悟能手背,示意他安心,才出言应承。
而后回身走进内屋,翻找片刻便取出个玛瑙石儿的小罐儿出来。
拔开塞口,有异香飘散而出。
老者用玉簪儿蘸出少许,小心为行者眼睛点上。
其后又嘱咐他此夜不得睁眼,宁心睡觉,明早便可以见效。
点毕,老者收了石罐,径领孩子们告退回房。
八戒解包袱,展开铺盖,仔细安置行者,嘱咐他静心休息。
行者却闭着眼,在那儿乱摸。
八戒笑道:“先生,不知你可在寻你的明杖儿呢?
如今夜深你用它不上,待到明早怕也要用不上了!”
行者道:“你这个呆子!这是嘲笑我成瞎子,在找拐杖哩!
我摸着这床铺有异,怎只弄了我的铺盖?
你今夜却要如何安寝?”
八戒呵呵笑道:“猴哥,猴师父诶,如今你都自身难顾了,却怎还惦念着我哩。
这户人家蹊跷,不似凡俗。
一则,我怕入夜后有些变故突发。
二则,我担心这眼药有差池不美。
三则,俺心中有事,也睡不安稳。
索性便熬他一夜,为你护法。
你安睡便了,诸事有我。即便他们与那黄风怪儿通气勾结,俺豁出性命也护你逃脱。”
言毕,那呆子不再说话,只用心练习起师兄先前传授的功法。
行者坐在铺上呆了呆,踌躇几次,终不像八戒那样随口便可以说出肉麻话儿。
于是他也不睡了,盘腿坐下一同转运神功,直到三更后,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这一睡,不觉便到了五更将晓。
行者如往常般抹一把脸,睁开眼却见八戒守在自己身旁。
见自己醒了,那憨货赶忙递来一条毛巾。
悟空再楞一下,才点头道:“八戒,那果然是好药!如今我金睛恢复,比寻常更有百分光明!
昨夜多谢照拂!”
八戒却嘿嘿一笑道:“你我师兄弟客气个甚?
猴哥儿,你却看看四周。”
行者闻言转头四顾,呀!
这儿哪得甚房舍窗门,但只见些老槐高柳,兄弟二人此刻正在绿莎茵上呢。
行者见没了人家,慌得一毂辘爬将起来道:“师父的马哩?”
八戒笑道:“师兄莫急,莫急!你看山坡后面,树上拴的不是?”
行者又问:“那咱们的行李呢?”
八戒道:“你还是个操心师兄,人家大病初愈问的都是身体。
就你不同,一开口便问马匹行李,可把俺想好的话儿都给打散了。
你低头看看,身边儿放的不是嘛!”
行者道:“这家是个什么情况?
难不成是半夜把我们扔了出来?
不是,不是!有你守夜,却怎会如此。
即便他是搬家,又哪有连夜一说?又怎没有声响?怎么就不叫我们一声?
昨夜盘坐时,我还琢磨着该如何答谢人家呢。”
八戒憨憨笑道:“猴哥儿,你刚刚睡醒,想来现在还迷糊着哩。
凭你的才智机灵,又怎看不穿此间前后?
你细看那树上,是个什么纸帖?”
言罢,八戒便走上前,用手将树上的帖儿揭下,拿给行者。
原来上面四句颂子云:“庄居非是一般居,护法伽蓝特来助。
妙药与君医眼痛,忠孝情义可功成。”
行者道:“这伙佛儿啊!怎就不能好好说话哩,还怕俺老孙恩将仇报拉他比试不成?
自先前收服龙马,俺便一路不曾点他应职。
想那护教伽蓝,也曾桃园结义、温酒斩将、千里单骑、单刀赴会、刮骨疗毒、水淹七军……
即便在俺老孙看来,也配得上豪气无双、义薄云天、武圣帝君之名。
如今入了佛家千多年,却变得藏头露尾,如此猥……
咳……这次倒弄虚头欺我。
算了,承情!受下关公好意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