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功的修士们往往会有一种错觉,在他们力竭之时,越是感到悲哀绝望,越是感到恐惧震慑,力量便会流失得越快。
虽然这种特殊的情形并不多见。在每个大关完整一年的时光内,明面上也只会有八百到九百人起的散功案例发生。它们产生的原因错综复杂,流失力量的速度也因人而异。
有些生性邪恶的修士也在私下里研究如何让其他人散功的秘术,加以害人。但从未有人能真正达到相关的效果,顶多封住他人的力量,仅此而已。 就算把修士的四肢废除,内脏损坏,对方也能提起一口气发动反击。
而修士的散功并不会在短时间内流逝到一干二净。那些彻底失去信念之人日渐堕落,才会沦为普通人的行列。
但保住干涸的泉眼使它有朝一日涌出属于自己的清泉,难。正心鉴曾见过数十位登门求医的散功修士,最后的最后,他们只能依靠药物维持数月的力量,如风中之残烛。
此时找回御水能力的伯无霜盯着茶杯不放松,只不过体内的力量时强时弱,他顶多能把茶杯里的半杯茶水挪移到另一处茶杯之中,显得有些无力。
就算是刚觉醒的药人,也能用一只手放倒此刻的凡人伯无霜。 “爷,赔偿款已经付给老板了。这家店从现在开始,算是是您的产业。”冯胡微笑着从正门返回,他已经联络好在附近工作的土修木修,帮他们修缮破损的房屋。“您就好好休息吧,别再乐极生悲了。”
“冯叔倒是小看我。天无常亲自为我打造的木制弩机,也能轻松击穿你的脑袋。”
身披天无常式短罩袍的伯无霜将手向后摸索,从腰间取下一把制作精巧的弩机,在冯胡面前晃了晃。让他拉弓射箭,短时间内以他的臂力都无法驾驭,更不用说练习。
而年幼的阿回继承了鹿族战士的健硕肉身,能轻松拉开五个伯无霜也拉不开的铁胎弓。所以天无常特地使用他学习的机关技巧,为伯无霜造出这把穿透力极强的弩机。
只需要轻扣扳机,不输于碎剑飞射力量的弩箭便能飞射而出,将敌人死死钉在墙上。 “爷,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启程回关北了。”
冯胡观察过便携式弩机的力量,虽然装填和射击较为笨拙,但杀伤力的确很强。伯无霜熟练地扣回防止误触的机关,将那精巧的工具收回,和护卫结束了难得的假期。
“回到蜃园,我要你帮我递封信。”
“请您吩咐。”
“寄信的地址,浮岛圣殿。” 在那日仓皇逃出霜月关之后,宁然首先回到了位于浮岛南区的家中,蒙在被子里睡了足足两天。但出门后被族长堵在门口的宁然看起来憔悴无比,根本没有半点活力。
“喂,你小子出趟远门,怎么回来的时候都是这个德性?”族长用手指戳了戳他的胸膛,险些将后者推倒。
宁然只是略微扬起脑袋看了族长一眼,便晃晃悠悠地向外走去,根本不想搭理他。
“怎么,在外面被教训了?要不和我痛快打一场,如何?”
族长伸手拦住红发小子的时候,才发现宁然似乎又长高了些。闷在家里两天的宁然的嘴唇上也生出了细小的淡红色绒毛,这也是他看上去憔悴的原因之一。 这小子,以前长过胡子吗?
“有事就说。”
宁然把脑袋偏向一侧,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若是放在以往,那都是宁然死皮赖脸求着族长陪他切磋,还得看族长的脸色才能遂愿。
族长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要用艾洛留下的法子,用美食来诱惑他。族长干咳了几声,慢慢放下阻拦道路的手臂。
“一梦阁出了几道新的名菜,他们的大老板听说过你的威名,再加上你小子把浮岛的菜肴传到外界,更是想找机会和你切磋切磋。怎样,择日不如撞日,我去帮你联系?”
宁然吐了口气,认真地看着族长说道:“不用了,多谢。”
“我和你说,你再这样下去的话,殿卫的工钱可就不给你结了啊。等等,你的老朋友听说你回来了,要和你叙叙旧!哎……”
眼看留不住这小子,族长绞尽脑汁想办法搭话。而那小子依旧大步流星地离开,充耳不闻。
“这小东西,不管了不管了。”
朱衍翻着白眼站在暗处,他交待的策略,族长一句话也没听进去。
宁然孤身朝着一梦阁走去,路上形形色色的异乡人晃得他眼花缭乱,更是让他想起了为时一年多的疯狂大冒险。
从偶遇伯无霜,结交多位好友并解开部分心结,最后却彻底搞砸了情况,让他不由得烦躁起来。明明自己可以管住嘴巴,却总是口无遮拦。
他失去的不光是真实的朋友,还有那蹚过生死之间的珍贵友情。
“一梦阁,一梦阁。”
碎碎念叨的宁然跨进了一梦阁的大门,他并非为了厨艺比赛而来,而是为了喝酒。要了个靠窗的位置,他白日便喝了个酩酊大醉。
没有用来下酒的好菜,没有用来欣赏的烟火,醉酒的宁然打嗝都冒着浓郁的臭气,抱着坛子痛哭。
“醉生……梦死,醉生梦死呦。”
直到夏夜之时,来来往往的喧嚣才叫醒了任谁也不敢动的宁然。他揉着眼睛叫来了一大坛的酒水,雇了辆马车随他前往东区森林的边缘。
被强迫的车夫得到了宁然身上剩余的全部财产,在千恩万谢中匆匆离去,只留下宁然和半个身子高的酒坛,站在这寂静之地。
森林中不时传来各式动物的嚎叫声,宁然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当即打开酒坛狠狠吸上一大口。
“钟!黎!捷!”
明亮的火光转瞬间飞到了他的面前,火首马身的半神静静悬浮在空中,俯视着奇怪的宁然。
“什么事?”
“帮我把这缸酒,搬到你的湖边。”
宁然抬起脑袋,笑嘻嘻地说道。使唤半神做这样的杂活,也就只有他能干得出来了。
“自己搬。”
宁然挖了挖耳朵,故意将头递过去,假装自己听不清:“什么?帮我搬?谢过火神了,我先进去……”
钟黎捷虽然没有耳朵和眼睛,但他能听到和看到宁然的不正常。他虽然没有嘴巴,但他知晓那缸清水对于人族这样的生灵,究竟能产生怎样的效果。
人族在庆祝某件事情的时候会痛快饮下这碗清水,在纪念同族逝去的时候也会含泪吞咽。无聊的时候他们会就着小菜细细回味,忙碌的时候,也会趁着空闲的时机闷上一口。
悲欢离合,都印在这碗清水之中。
“你,少喝这种东西。我带你去清澈的小溪处喝到饱,那才是你真正需要的。”
火马轻轻踏足地面,火焰立刻将那口酒缸崩裂,将其中的酒水瞬间蒸发。但他得到的并不是宁然的感激涕零,而是后者愤怒的吼叫。
附近森林中的不知名鸟类被惊吓到四散飞起,引发了不小的连锁反应。钟黎捷无奈地看着面前的宁然,化作丝丝白色火焰钻回昏暗的树丛。
他实在搞不懂人族的想法。
宁然并不是无知,他也知道现在的自己欠他们一个道歉,但他无法开口,也羞愧开口。他只能四仰八叉地就地躺下,耳边听得吹拂草地的呼呼风声,眼睛望向天边遮住明月的淡淡浮云。
是他害得伯无霜无法操控风息,无法操控水流,即便他做出最真诚的致歉,又能怎样弥补昔日友人的伤痛呢?
宁然很清楚伯无霜的想法,为了不让自己难过,那个家伙绝对会在众人面前佯装笑意,假装毫不在意。但伯无霜越是那样,他就会愈发害怕,就会愈发愧疚。
他在道歉和不道歉中反复徘徊,从月明思考到午后,从午后思考到黄昏。他变得越来越憔悴,直到他回忆起伯无霜在旅途中曾讲过的典故。
叫做绳锯木断。
飞奔回南区的他买来三捆细绳,又飞到东区森林之中找到了被强大野兽撞倒的木桩,开始他对自我的拷问和倒计时。
从这一刻起,森林中的动物们便一直受宁然的困扰,长达大半个月。宁然每日重复着单调而枯燥的工作,用绳子在三人合抱的树桩上反复拉扯。
困了累了倒头就睡,渴了就去附近的山泉和动物们抢水。饿了吃树上的果子,乏味了就用五音不全的腔调放声高歌。
他的双手也磨出了许多茧子,虽然火修的精力旺盛,但用在这桩事情上的,纵观浮岛古今也就只有宁然一人。
距离木断之日越来越近,宁然将木桩的凹槽磨到碗口大,望着天空上的又一轮明月出神。他也曾溜出去托人打听过隔壁霜月国之主的近况,却只得到对方远游的模糊消息。
那小子,在想尽办法抹平心中的创伤吧。
想到这里,宁然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将破破烂烂的麻绳和木心磨出闪烁的火花。
“宁然,你要去道歉。当着他们的面道歉,态度诚恳地道歉……”
自言自语的他终于在半个时辰后锯断了木桩相连的最终部位,虚弱地瘫倒在地。在满足地昏睡过去之前,扔掉麻绳的宁然双手合十,默默向天空祈祷。
“原谅我,无霜。原谅我,种菜的蠢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