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郡守府,郡守府长史廖峰一脸苦涩,旁边还跟着贼曹。
原来,刚刚郡尉府送来消息,左兵曹史被郡尉府借调去了。
郡守府一时间腾不出人手,最后郡守常俨大手一挥,决定叫长史廖峰代办此事。 “难呐、难呐”廖峰在郡守府大门前感叹两声,郡守既让马儿跑,又不让马吃草。
追查城里内间,鬼知道城里有多少内间啊,郡守就给自己了一位贼曹掾。
贼曹掾主盗贼事,(类似后世的省公安厅),平隶郡的贼曹名叫唐兆。唐觉如今加入了追捕搜寻内间的过程之中,算是廖峰的下属,所以唐觉与他也有些交情,离开郡守府后,便朝廖峰诉苦道:
“长史大人,这内间可不容易抓啊。”
唐觉有自己的苦衷,如今郡上各曹主吏、属吏,十有七八都是沈国士大夫的后代,家族遗留下来的人脉和积淀不是随便能消弭的,像廖峰这种庶民出身,还是位杂家的,反倒是稀奇事。 所以唐觉以为,若是大肆追查内间,反倒会引发新的动,乱,到时候郡城内各曹官吏人人自危,地方氏族也心存不安,这平隶郡的秩序,不就乱了么?
廖峰宽慰唐觉道:“大多数官吏当然是宏渊之良吏,却有一小撮心怀沈国的内间在其中作祟。郡守方才不也说了么,在办理刺杀案的同时,按照线索,暗中追查即可,勿要大张旗鼓打草惊蛇。”
这时候,廖峰见左右无人,压低了声音道:“不过我这里,却也有一个线索,或许对贼曹掾有用……”
唐觉有些惊奇:“哦?长史发现什么了?”
廖峰笑道:“与郡城的案子无关,是关于我家乡浔南郡的,我怀疑在浔南郡,也有一个内间!一直与沈国暗通款曲!” 浔南郡,是宏渊国南方的一个小郡,地方不大,多沼泽瘴气,不过也有许多奇珍异兽生活在其中。
每年都能引得各地猎户赌上性命进去闯一闯。
若能擒得一只福泽奇珍,献给朝廷,便能享一生荣华富贵。
唐觉大喜,他迫切需要能向常俨交差的成果,便催促道:“还请长史大人详细说说。”
“这线索涉及到一个关键的证人,便是两年前被俘获的沈国胡县公许沆,他曾提及,在浔南郡有若敖氏旧臣,与他有书信往来,却未说是谁!如今想来,那人很可能就是一个沈国内间,一直在向沈国泄露浔南、耒阳、枫叶、平隶四郡的虚实。” 这个沈国胡县县令许沆,他是二年前意外被俘,两年前黄石关的斥候侦查万兽林,意外走出了林子,来到了一座沈国的县城。(沈国县城与宏渊的城为一个级别。)
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斥候劫走县令,掳回黄石关,事后这些斥候还得到了杜裕峰的嘉奖。
而沈国则碍于颜面,没有撕破脸皮向宏渊追查此事。
这事也就不了了之了,而那位县令许沆,却一直关押在黄石关。
直到半年前,长史廖峰偶然听到了消息,才游说于郡守郡尉,把这位县令“接送”到了郡城。 “竟有此事!”唐浅有些惊讶,浔南郡接壤耒阳、枫叶二郡,虽然与平隶相隔甚远,但如果内间常到枫叶、耒阳二郡打探,也能得到平隶郡的一些消息。
于是唐觉追问道:“不知那许沆如今身在何处?”
廖峰道:“一年前,我请求平隶郡发爰书给黄石关,将许沆移交给平隶郡,彻查此事。
半年前,我离开郡守府后,又去了狱曹一趟,发现斗然已被押到,关入了郡狱,但迟迟未能进行审讯!我届时会作为证人,与那许沆对峙,逼他说出那内间之名!一旦坐实,还望贼曹掾能助我将其缉捕归案!”
“好,时间紧迫,咱们现在就出发吧”唐觉点头说道
……两人赶到郡狱
……贼曹掾唐浅对狱曹左史刘汾并不陌生,此人虽然才调来郡上一年,却已经小有名气,颇受郡尉、郡守器重。
但刘汾是个油盐不进的怪人,比如说,但凡他经受的案子,都喜欢一点点查访追问,按照规程来,而不是像唐觉手下的狱吏令史一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将案犯痛打一顿,逼其交代……
这起牵连甚广的“内间案“也一样,许沆已经被拘押在狱中,并由几名令史进行了数次审问,但此人却一直三缄其口,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用刑罢!”
唐浅失去了耐心,对狱曹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鞭笞一顿,这养尊处优的沈国县公定然什么都招了!”
许汾却反对道:“《宏渊律》有言,能据供词追问,不用拷掠而明案的是上策,用考掠而得案情的是下乘手段,这才是第一次审理,尚未到三次之期,何必用刑?”
唐觉面色不豫:“郡守下令,此案要抓紧时间彻查,若是耽搁了,让沈国内间泄露更多机密,该如何是好?”
刘汾却摇头:“许沆已被俘多年,与近日的行刺案并无直接关联,与其有联络的浔南郡人也不一定是内间,故斗然并非是嫌犯,而是证人。
《宏渊律》中,对案犯用刑都是下策,更何况对证人用刑?再者,宏渊吏鞭笞被俘的沈国县公,此事传出去可不好听,贼曹掾且耐心些,容我慢慢审理追问……”
“耐心?郡守可未给你最后期限,你自然不必急!”
眼看二人开始争论起来,廖峰连忙过来劝解,最终唐觉和刘汾达成妥协,再让刘汾尝试一番,若明日依然什么都问不出来,再向郡守请求批准用刑。
“刘汾君还是如此排斥用刑啊,即便那许沆是个沈人。”
唐觉不高兴当地走后,在郡狱中,廖峰和刘汾聊了起来,他记得,两年多前,自己曾目睹刘汾的一场打官司时,刘汾从始至终都没对他们任何一个人用刑,而是靠收集证据、审讯、诘问的办法,慢慢抽丝剥茧查明真相。
这几年里廖峰发现,并不是每个法吏都能像喜这般遵循宏渊律中的规程,刘汾反而是个特例。
“我看到过一个案子。”
刘汾坐在案几后,一边翻阅着关于许沆的卷宗,一边对廖峰说起了一件往事:“我有一日,偶然翻出一卷秦时的卷宗,那里面讲到了一起乞鞫( ju)的案件。”
“乞鞫”相当于后世的再审,也就是当事人认为判决不公,可以请求更高一级司法部门重新审理自己的案子,县廷的判决可以由郡廷再审,若还有重大疑点,郡廷的案子可以由廷尉,也就是秦国的最高法院来重申。
“秦王政二十三年十二月癸亥日,一个叫毛的士伍被亭长扭送到了当阳县府,罪名是偷牛。毛对自己的盗窃行为供认不讳,还咬出了同伙,一个名叫讲的乐师,他的证词是,十二月五日,自己和讲一起偷了牛,还把牛牵到了讲的家中……”
“根据毛的供述,审理案件的当阳县丞和几位令史认为讲是同谋,判他黥为城旦。”
“讲不服,于是要求乞鞫,这起案件转到了一位叫喜的法吏的手中,那时已是王二十三年四月了。”
乞鞫的期限是三个月,“讲”是二月癸亥(十六日)被判黥为城旦的,再审是四月丙辰(十一日),中间相隔54天,差一点就过了复审的时间。
也就是这短短六天的差距,让喜救下了一个因屈打成招,差点沦为城旦舂的无辜者。
喜按照他一直以来的办案方法,先收集了关于此案的一切记录爰书,又让相关证人统统来郡上受讯,先后三个证人的证词都对讲有利。
喜不由惊异,如此明显的漏洞,为何当阳县的官吏却却像是瞎了一般判讲有罪,而且讲第一次受讯时也交代了自己是盗牛的同伙……
在喜的细细盘问下,讲终于说出了初审时的一段隐情:由于不肯承认参与偷牛,自己被当阳县令史“铫”打过,还被他浇过凉水。喜让郡廷的狱史们给他体检后发现,“讲”的后背果然有伤,光是手指一样粗的大伤痕就有十三处,小的伤痕也相互交织,从肩膀一直伸展到腰……
更令人吃惊的是对偷牛贼毛的重新讯问,他竟然也被刑讯逼供过:毛一开始的确承认是独自偷的牛,然而负责审讯他的当阳县令史认准了他不可能一个人把牛偷走,便用竹棍冲他的后背、屁股、大腿一顿痛打,血流遍地。
“毛”疼痛难忍,只得把自己的邻居“讲”也拉下了水,以求不要再打。体检发现,“毛”身上的伤痕密不可数,屁股、两腿上的伤痕至少有四处和手指一样粗……
在喜的彻查下,此案真相大白,刑讯逼供的当阳县令史知道没法抵赖了,只得垂头丧气地接受处罚,县丞和几位参与审判的官吏也不得不承认一审过程中自己存在工作失误,都以渎职罪受罚。
至于被冤枉的那个乐师讲,也得以沉冤昭雪,恢复身份和名誉。已被连坐卖为奴仆的妻儿由官府赎回,已被没收和变卖的财物同样按价偿还。因为讲脸上已被黥字,已经无法再做乐师的工作,郡府还将他安置到了另一个县,授田百亩,以力田养活自己和家人……”
故事讲完了,刘汾也合上了卷宗,一双明亮的眸子,看着廖峰,不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