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愈发昏沉,有冷风骤起。
已经酝酿了很久的那场雨终于是在风寒乍现的瞬间落下。
大雨滂沱,几乎是倾泻而下,这处平地周围的空间很快便被水色浸染,形成了很多个大大小小的低洼水池。 只是玄武榜所在的地方却依旧十分干净,方圆数丈的空间都被玄武榜上那层幽深的光芒所笼罩。
任凭外面雨势骤急,玄武榜自巍然不动,似独处一方天地。
唐青自然也在玄武榜的庇佑之中。
他听着雨声,平静的目光慢慢从玄武榜上夫子的尊号间挪开,随后便抬眼望向了漫天的雨势。
雨水穿行而落,带着风声和寒意,很是急促,不知何时会停下。 唐青起身凝目,目光很快又平直放下,他倚着玄武榜的边缘角落站立,将自己的身姿尽量放低,背对着玄武榜上那些人间猛人的名号,然后继续观望着雨水朦胧,安安静静等待雨停。
明日的玄武榜评选,人间英雄少年大都聚集于此。
不要说那几位圣人之后还有神院的传人,便是随随便便拎出来一个外面世界的修行者,只要是有那个胆量参与玄武榜之争的,必然都是修行有成,或是天赋极佳者。
唐青甚至猜测,会不会只有四境镇魂者才有那个资格,那份信心来这玄武榜前争一争。
而自己,踏入修行界不过数月,迈步进知命境也不过数日,此间一行看上去无异于以卵击石。 可他依然要来。
必须要来。
在最开始的时候,他是为了自己的这条命。
后来小镇中遇见穿蓝裙的碧水蓝后,他多了一份情。
然后又于高山之巅随夫子看遍人间气运,知道了自己血液中那片冬雪的秘密和意义,他便又添了一份重担。 最后在小刀镇的那口枯井处继承了龙龟的金血和命格,带上了妖族的意志和寄托,他又多了份机缘和责任。
而这所有的一切,都必须等到自己修身成圣,然后立足顶峰。
直至与夫子并肩。
在那之前,他所能做的,依然只有读书。
唐青念及至此,心情有些沉重,带着本不属于这个年纪的一些愁绪。 他忽然低下了头,眼眸低垂,轻轻叹了口气。
像是感应到了他的情绪,那把始终系在腰侧,终日平静无声,只在见到夫子的尊号时发出了轻微剑鸣的短剑忽然在风声中颤抖起来,像是在提醒自己这位有史以来最弱的新主人,还有自己在。
唐青漠然肃立,将手放在了短剑之上,紧紧握住,这便是他接下来玄武榜一战中的最大依仗。
而此刻,他所不知道的是,自己体内的金色血液已经愈发浓厚,龙龟一脉的气息和命格开始将他同化,裸露在外的皮肤表面,一层若有若无的金色光芒一闪即逝,带着远古时代的气息和力量。
玄武榜的力量隔绝了外面的雨水,却没能阻断风势。
此刻冷风呼啸而过,在平地间的每一个角落激荡。
卷起碎石风沙,带起水色弥漫,可是当风吹来,落在唐青周围,却被他身上的某种力量挡在了外面。
唐青的发梢纹丝不动,保持着最初的整齐,他的长衫也依旧平整干净,没有被风吹起哪怕一片衣摆,他还是那个有着轻微洁癖的少年郎,没有一丝丝改变。
这一切,连他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他仍旧站在那里,低着头不知所思何物,情绪稍有低沉。
在这昏暗的光色间,他继续等雨停。
而此时,他身后的玄武榜榜单上,七境榜首的位置上,五位圣人的名号突然同时亮起了一瞬,暗色间像是突然出现了五双带着各种情绪的眼睛,在唐青的背影间扫视了片刻,然后很快又散于无形。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唐青在玄武榜上看到了五位圣人的名字,五位圣人自然也通过玄武榜看到了他。
于是人间大陆上,圣地之间,几位圣人在各自的领域同时站了起来,然后目光深沉,同时望向了天地神院的方向。
......
唐国深殿中,唐帝静静的站立在那处高阁顶楼之间, 眼中的神色平静袭人,好似一潭看不见底的深水。
他身处唐国,心却去了千万里之外,看着那个立足于玄武榜下有着坚定且平和背影的少年,一直沉静冷漠的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丝莫名的笑意。
他就这样看着,瞳孔深处的神色十分专注,似乎要将过去十几年的关注和凝望全部补回来。
偶尔有风吹过时,晃动着这位唐国帝圣的眼角,能看到他的眼眸间竟然有了微微的潮湿。
茫茫天命,终究还是隔不断父子情。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唐帝的身影在高阁间一直都没有动过,好似定格了一般。
直到宫殿外面的长廊间突然传来一阵深沉的脚步声,然后便有两个沉稳厚重的声音同时响起:“陛下,昆仑,沧海在此。”
这两个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一阵极强的金铁交戈之声,暗藏着隐隐的杀伐之气。
随着声音的落下,唐帝身后的暗影间,两道厚重如山,前前后后带着无边威风和战意的身影漠然跪下。
唐帝依然没有转过身,只是稍稍抬起了头,双手背在了身后,然后沉声说道:“这次天地神院借玄武榜证道,用心很深,青儿孤身向前怕是会吃大亏,哪怕有高总管在,也敌不过他们人多势众。你二人带着麒麟军往江心湖胖走一趟,无论如何,我不想唐国的皇子在异乡受委屈。”
言及至此,唐帝沉默了片刻,然后继续说道:“高总管已经单人佩刀先走了一步,再有一日差不多就要到了,以他的脾气,若有不合心意的,怕是就直接提刀乱斩了。你们尽快和他汇合,切记,遇事先谈,谈不拢再打。”
这些话乍一听像是很讲道理,仔细一听却是太不讲道理。
而唐帝在说完这些话后便对着身后摆摆手,开始沉静无言。
那两道身影在暗影间沉沉点头,也没有多说什么,便就此离去。
似来时一般迅速。
约莫黄昏十分,唐帝仍旧站在那处高阁之上,然后便看到了无数的唐国子民在城门前汇聚成河,目送昆仑沧海二位上将军带麒麟军出城。
往江心湖畔而去。
......
这座大陆的某些极远之处,另外的四位圣人也在很长时间的凝望之后,向着各自的传人打了个招呼,提醒着他们天选之人已经到了天地神院,如今正被雨势困在了玄武榜之下。
东海两岸的草庐间,那位气息浩渺,浑身上下带着凛凛道意,整个人仿佛和整片东海融为一体的道圣莫名叹了口气,然后突然将眺望的眼神收回。
他弹指间便有一片青叶扶摇于青云之上,在高空之间消失,随着云朵飘向了远方。
再一次出现时,那片青叶已经突破了天地间的某种规则,来到了天地神院的藏书阁第三层,落入了江河的眉间。
当时的江河正在抱着一本道门典籍看的如痴如醉,双瞳中青光涌动,隐有不凡。
直到那片青叶落下没多久,他忽然放下了手中的典籍,眼中神色怅然,然后便走出了这间许久没离开的藏书阁。
与此同时,西域高空之间,一道闪着金光的佛印从那座只存在于传说中的神殿里飘出,逆着风声而行,穿越了千万里之遥,同样去到了天地神院的藏书阁第三层,隐入了九儿脑后的佛光中。
没过多久,同样正啃着书本潜心修炼的九儿也忽然将书放下,大步走出了藏书阁。
南山丘陵的剑冢之中,一道极亮极长的剑光突然亮起,在天边划过一片惊天长虹,隔开人间的无数段路程和风光,被这个世界上的很多人所看到。
正在自己住处修剑的百里断江自然也看到了那一道剑光,于是他平静收剑,双眉微展,带着满身的剑气和傲气,踏门而出。
北漠黄沙的冷风之间,一股极重的血腥味突然飘散开来,融入风中,随着天边光色的流动渐行渐远,直至跨越千山万水,去到了天地神院的驭兽斋中。
驭兽斋内血腥味本就极重,可是当来自北漠之地的那阵风声袭来,一直隐藏在驭兽斋内与猛兽搏杀的冷笑笑忽然耸了耸鼻,然后将眼前的那头吞山犬给彻底撕裂,就在刺鼻的血腥和冷厉之间,他稍稍擦拭了下眉梢和嘴角的血渍,同样推门而出。
这四位圣人之后沿着天地神院的那条小路一路向前,似约定好一般在某个路口碰了头,他们彼此之间没有任何交流,心照不宣般朝着玄武榜的方向而去。
而就在此刻,遥远的高空之上,那片堆积了一整天的乌云突然散了,天色渐明,风声渐缓。
没过多久,原本连绵不绝,几乎下了一整天的雨突然停了。
很是莫名。
唐青在玄武榜下站直了身子,看着渐渐明朗的天色,眼中平静,脸色淡然。
然后他在极短的时间内调整了呼吸,理了理本就平整的长衫和发梢,就在雨势停下的几个呼吸间,他开始迈步,从此处离开。
回去的路上,他遇到了四位逆行的少年。
他不知道对方是谁。
对方也不知道他是谁。
擦肩而过,互相之间没有多看一眼,便各自离开。
唐青回到了自己的住处后,便再也没有出来。
而等到那四位少年去到了玄武榜下时,就只看到,平地之间雨落下的痕迹。
以及,潮湿的平地间,一串很是规整,前后距离几乎没有任何偏差的脚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