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间的冷风愈发急促,带着直抵人心的清寒。
不苦右手驻地将自己的上半身撑起,左手扯了扯身上那件早已破烂不堪的道袍,似是有些畏寒般缩紧了身子,在风中不停的咳嗽。
他那两道极尽弯折的粗眉再也没能平铺而下,似是两座深沉曲折的山脉,在额角拧出了此时的糟糕情绪。 印刻在道袍之下的天师法相印记不复之前的祥光,变得一片暗淡,任凭他如何呼唤,也没有任何反应。
面色很是愁苦,甚至带着几分绝望的不苦缓缓低下了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心口处,那里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深色的拳印,无边拳意自体表渗透进去,映入了他的心脉之中,将他体内的真劲尽皆封死。
识海中一片空荡荡,也已无法感知到天地元气的流动,不苦颓然无力的摇了摇头,在黑暗中发出了一阵沉沉的叹息。
在唐青动手之前,他有想过对方除了那道直入苍穹,几乎无法抵挡的剑意之外,一定还有别的手段。
所以即便自己比唐青高了两个境界,也依然不敢掉以轻心,出手间便是最强的招数,就连藏有龙虎山千年道统之力的天师之道都被他搬了出来,就是为了一击必杀,不留后患。 可是他怎么也没想到,本已退至擂台一角,几乎已经必败无疑的唐青竟然还藏着那一道神秘可怕的金光。
他不知道那片金光究竟是什么来头,只知道其间所蕴含的力量实在太过于巨大,就连自己拼命催动的五境之力都无法抵挡。
也就是说,那道金光中所暗藏的力量,至少已经达到了五境巅峰,甚至,还可能更高......
不苦已经不敢多想下去,他只是低垂着眼眸,一边咳嗽,一边吐着血,身上的气息一片死寂,尽是荒凉。
可他最终还是抬起了头,用一种很是复杂的眼神望着唐青,说道:“这就是你最后的底牌吗?” 唐青沉默着握拳,没有去回答他这句话,只是平静与其对视。
他的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双眸间亦没有更多的情绪,看上去和往日里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
身上那件素色长衫被不苦的青光侵袭,早已变得十分残破,发丝也已凌乱不堪,可是此刻的唐青给人的感觉却没有半点狼狈之色,反而是有种一切尽在掌握的泰然之势。
擂台下的众人摒住了呼吸,仍然处于震惊的状态。
似乎根本没想到场间局势竟然变得这么快,原本胜券在握的不苦竟然就这样倒在了地上,看上去已经没有了任何战斗的能力。 而唐青拳下的势头正盛,金光缠绕其间,带着一股古老深远的洪荒气息。
直至此时,这场战斗的结局已经清晰可见,显然是那位唐国的皇子站到了最后。
只是这个结局实在是有些出人意料,让人有些难以接受。
凭什么三境守心的普通修士能完败已入五境的合道大能?
所以在不苦倒下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无论是玄武榜前的千万人潮,还是那位提剑而立的剑圣传人,甚至是神院阵营中掌控着战斗规则的周例外,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也没有对这场战斗作出任何表态。 仍被周例外的笔力所困的阿刁不知何时再次站了起来,他双臂抱刀,立于神院阵营中一言不发。
即便此刻的唐青已经将不苦击败,他也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开心或是激动。
他的双眸藏在笠帽之下,瞳孔深处带着深深的疑惑和不安。
这位从来喜欢将心事藏起的不羁少年隐约感觉到,唐青体内所幻化出的金光,会是他引祸上身的源泉。
而周例外之所以用笔力将自己困住,并且任由冷笑笑登台问战,目的就是为了借冷笑笑的手来逼出那一道金光。
只是周例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唐青会在那场战斗中挥出那一道剑意。
有那道剑意在,冷笑笑自然是必败无疑。
而等到冷笑笑被剑意穿胸而过,生死不知,周例外依然没有放弃,因为擂台上还有那位五境合道的不苦。
所幸这一次,不苦并没有让周例外失望。
那位龙虎山的小道士肩负着修复山门道统的重任,必然将在这最后一战中全力以赴,所以青光尽数倾泻,将唐青逼到了绝路。
而那位唐国的皇子若想在五境不苦的青光之下活下来,就必须得毫无保留的出手。
于是那道带着远古洪荒气息的金光便出现在了黑暗中,给这场本是一边倒的战斗做了一个简单且潦草的收尾。
时至此时,阿刁忽而抬眼望向了身边的周例外,沉默了很长时间后,他终于开口问道:“你应该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这句话很没有来由,周例外却仿佛听懂了,只是他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知道那道金光中的力量来自哪里吗?”
阿刁摇了摇头,继续选择沉默。
周例外却慢慢转过身来,很是反常的看了一眼身后的李青山和边之唯,再次问道:“你们呢?”
李青山沉静说道:“那道金光雄浑霸道,气息深远,不要说在神院的这些年我没见过,便是在很多年前的那些独行岁月中,也从未见识过这样的一道光。”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顿下来,稍稍组织了下措辞,然后继续说道:“那道金光中的力量至少也有着五境合道的水准,而且已经无限的接近五境巅峰,这样的力量放在神院中自然不算太强,但是出现在一个只有三境修为的少年身上,就有些不寻常了。”
听到这些话,周例外轻轻叹了口气,说道:“你之所以没见过,是因为那道金光所处的年代比你所认知的岁月要更加遥远。”
李青山皱起眉头,他刚想再次开口,一直没说话的边之唯却忽然冷笑了一声,他说道:“他可是唐国的皇子,圣人的儿子,身上就算有再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很正常......与其有功夫在这思考那道金光的来历,还不如想想该怎么跟七位人神大人解释,这场玄武榜之战的结局,想必他们会很不满意。另外,你们最好祈祷神院的医官能将那个冷笑笑治好,要不然......”
他的话没有说话,但是想要表达的意思已经很清楚。
在这位藏书楼的管事人看来,玄武榜之战其实已经可以宣告结束,接下来他们要做的,只是善后的问题。
至于此刻还在擂台上的唐青最终会不会将不苦杀死,就不是他所考虑的事了。
而李青山没好气的瞪了边之唯一眼,冷笑了一声:“无知。”
边之唯此时没有吵架的心情,他不去理会李青山,而是开始对着身后的藏书楼书官下达着各种指令,无非就是加强江心湖畔的人力驻守,以及将天地神院的所有守护法阵全部打开,防止那位杀人不眨眼的诛心魔圣因为冷笑笑而杀了过来。
周例外淡淡的瞅了一眼边之唯,然后说道:“如果魔圣真的杀到天地神院来,你觉得单凭人数的优势以及神院的阵法,能拦下他吗?”
边之唯很快说道:“总好过什么都不做。”
听到这句话,周例外转过身很认真的盯着他看了很久,然后说道:“我再说一遍,天地神院从来都不畏惧任何一位圣人,就算他来,也自有七位人神去应对,不用你去操这份心。这些年来,关于人间的那几位圣人,人神大人几乎已经将其摸透,就算单挑打不过,群殴总是没问题的。更何况连他们的修行功法以及修行之中所遇到的所有因果气运都被记载装订,封印在了藏书楼中,对他们知根知底,自然也知道他们各自的脾性。”
周例外的眼神忽而望向了北境之地,沉默了片刻后继续说道:“那位魔圣大人虽然生性好杀,但那也只是修炼魔宗术法所要走的必经之路,不杀不成魔,但不代表他生命中的每一刻都在进行杀戮。人们对他最大的误解就是天真的以为魔圣就是一个喜欢以杀人为乐的大魔头,可事实上,在很多时候,魔圣是愿意讲道理的。”
话听到这里,边之唯便直接挥手打断他,然后满脸不可思议的望着周例外,质疑道:“你的意思是,关于冷笑笑死在天地神院这件事,魔圣能理解?”
周例外理所当然说道:“没有人逼他登上擂台,更没人逼他去扛下那一剑,所以他的死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边之唯问道:“魔圣会听你这些?”
周例外说道:“我说了,他是个讲道理的人。”
边之唯问道:“好像你很了解他似的......我与你共事这么多年,何时见你离开过江心湖畔,又何时见你见过那位北境魔圣?只怕七位人神大人都不敢说对他很了解,你怎么敢乱说?”
周例外闻言忽然摇了摇,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说道:“关于这些,就是人神大人告诉我的。”
边之唯愣在原地,一时语滞,却听周例外继续说道:“另外再告诉你一件事,这次冷笑笑来天地神院其实还有一件大事,便是应魔圣的要求,想与水蓝小姐成就一桩婚事。都是要成为亲家的人,你觉得他会乱来吗?更何况,冷笑笑还不一定就会死,魔门中人向来号称是打不死的北境狂人,他们自小便在地狱中与恶鬼搏杀拼斗,真要死了下地狱,只怕阎王都不敢收。”
说到这里,周例外便不再理会边之唯,他的视线再次望向了擂台之间,盯着黑暗中平静伫立的唐青,双眸深处不知为何兴起了一丝冷厉之意。
唐青知道在自己的体表和血脉中不停穿梭游走的那道金光一定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他只希望没人能认出那一道金光中的气息和力量。
此时的他依然提着双拳,拳意汹涌,似惊涛骇浪般将不苦吞没。
他只想快点结束此间的战斗。
所以他很是直截了当的开了口:“虽然这是我最后的底牌,但我知道,你已经没有了底牌。”
不苦脸色变得很是苍白,他自嘲的笑了笑,双眉拧起,然后无力道:“所以呢?”
“所以你认输吧,我不想杀你。”
唐青静静的看着他,眼神很是平静,声音亦变得清冷:“你只要活着,龙虎山的道统便仍有希望,你若是死了,就真的什么都没了。”
不苦苦笑道:“你这是在可怜我吗?”
唐青摇摇头,说道:“我很敬佩你。”
“谢谢,虽然有些像在安慰我。”
“句句由心。”
言及至此,两位少年的对话便戛然而止。
唐青的拳意仍在此间澎湃,只是却不再侵袭至不苦的身上。
失去了拳意的威慑后,不苦终于能够缓缓的站起身来,只是双眸和掌心间的那道青光,以及印刻在身上的天师法相印记却始终无法绽放出光芒。
所有人都以为不苦会就此认输退下,就连唐青都以为不苦会借着最后一点力量走下擂台,然后接受这场玄武榜之战的结局。
而就算他退下,在场的所有人也依然会对其报以最崇高的敬佩及仰望。
世人都将会记住龙虎山这位有着两道粗眉,实力强大的不苦小道士。
虽败犹荣,这是所有人对他最至高的评价。
可是下一刻,就在所有人不可思议的目光中,就在唐青虽仍平静,却涌上了一抹失望之色的眼神中,不苦对着唐青恭恭敬敬行了一礼,然后说道:“下山之前,我曾跟龙虎山的师长同门说过,此行若无果,山门便再无不苦,我愿投身于天地,为龙虎山微末道统求一份机缘。所以此战,我回不了头,因为背后是深渊,我若退下,龙虎山便会随我一同坠下,所以我只能向前,虽身死,山门依旧还在,那便够了。”
有些悲壮和凄凉。
唐青沉默了很长时间,最终说道:“为什么一定要逼我?”
不苦说道:“因为我没有选择。”
唐青抬起头,一直平静的双眸间忽然出现了一丝莫名的冷厉之意,他沉声说道:“我同样没有选择。”
话刚落下,拳意便再次将不苦笼罩。
这位自唐国而来的独行皇子直接将右拳抬起,在黑暗中凝起一片恢弘浩大的金色光幕,几乎没有任何犹豫,便朝着面色苍白的不苦轰杀而去。
在那一刻,不苦甚至已经感觉到了死亡的滋味。
他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拳意临身的那一刻。
在这样一道几乎无可匹敌的拳意之下,只怕他连疼痛都无法感觉到,便会被直接轰成渣。
可是在他闭上眼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那道拳意都没有按照既定的轨迹落下。
甚至于笼罩在自己身上的那道拳意似乎都已经消失。
不苦皱起眉头,犹豫了片刻后便睁开了眼。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头戴高阔黑帽,身穿青色长袍的高大身影。
那个身影的左手上端着一本厚簿,右手上拎着一支长笔,无尽笔力聚集于干涸的笔尖处,似一片波澜壮阔的大海般,无比浩瀚,仿佛能将世间的一切吞没。
不苦盯着那道身影看了很久,不明白他为何会在此时登上擂台。
周例外背对着不苦,似乎知道对方心里的疑惑,却没有给予更多的解释,他只说了两个字:“下去。”
不苦愣在原地,刚想说些什么,神院阵营中忽然走出来一位五境教习,不由分说将他一把拎起带下了擂台。
而此时周例外的对面,唐青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的左手垂直放下,成握拳的姿态。
右拳却有些许的颤抖,刚刚他拳意朝着不苦轰下时,正是这位周教习在刹那间登上擂台,借着擂台间的无尽笔力破开了自己的拳意,将他击退。
而如今黑暗之中,那位周教习的所有注意力都放在了自己的心脉位置,那里,便是龙龟之力和那片金光的蛰伏之处。
唐青面色虽仍平静,但心里却多出了几丝担忧,似乎,这位天地神院的教习老大能看出自己体内的秘密。
但他仍在尽力保持着平静,黑暗中漫长的对峙过后,唐青终于耐不住性子,他问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周例外没有选择回话,他只是抬起了自己右手那支长笔,然后稍稍晃动,这座笼罩在此间的擂台便在瞬间消失不见,化作一片惊天笔力去向了长笔之间。
而下一刻,就在长笔之下的无尽笔力凝聚到巅峰的那一刻,周例外再次抬笔,将其横向黑暗中,以极快的速度在虚空之间刻画了几笔,组成了一个字的形状。
唐青心有不安,再顾不得隐藏妖族的秘密,金光再起,汇于拳下,龙龟之力疯狂涌动,在血脉中穿行,为他提供源源不断的真劲和力量。
几乎就在他拳意刚刚弥漫开来的瞬间,一道遮天笔力默然出现在眼前。
唐青看的分明,笔力之下,是一个交叉纵横的杀字。
唐青终于冷起了一双眼,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下一刻出现时,竟然是在周例外的长笔之下。
重拳携金光而来,带着沉沉的破空声,朝着那一袭青色长袍轰杀而至。
而那个由笔力构成的杀字落空于黑暗中,当即以极快的速度折返,就在唐青的拳意落下的前一刻,它来到了那一拳的必经之处。
拳意撞击在笔力之上,没有立刻涣散,却也让唐青的那一拳受挫而回。
金光被笔力侵袭,在指缝间缓缓流散,只是很快,便在龙龟之力的催动之下再次回来,重新汇集。
那道笔力也被那一拳轰得有些摇摇欲坠,当空而行的杀字忽而变得有些晦暗。
周例外却没有丝毫担忧,他再次抬起了自己右手那支长笔,笔力尽出,眨眼之间便又是寥寥数笔勾勒而成,似乎在他的笔下,无论是笔力还是真劲,都源源不绝,
然后就在唐青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无数个带着沉沉笔力的杀字忽然飘起于黑暗中,几乎是在瞬间,一股极其浓郁的墨香味顺着冷风而来,朝着四周涣散而去。
唐青来不及考虑太多,只能将心头的那一丝不安强行压下。
他的身形再次消失在原地,想要穿过笔力的限制,可是任凭他速度再快,身法再好,在如此密集的笔力围拢之下,也只能徒然被困。
唐青体内的金光在此时已全部融入了他的拳下,若是笔力携杀意而至,他必然要开始拼命,而在那之前,他一直都在盯着那位始终平静伫立在原地的周教习,发现对方的身形不知为何突然变得模糊起来,就好像,水中的倒影被晃动而起时留下的虚晃影像。
可是很快,唐青的眉头便皱的愈深,因为他发现,此时的周例外其实已经不在原地。
黑暗中那个提笔而立的身形,其实只是因为他的速度过快而留在原地的一道残影。
真正的周例外,已经随着无处不在的笔力来到了唐青身前。
想到这里,唐青的心头默然一跳,双拳瞬间横起打算立于心口之处,可当他的拳头刚刚抬起的那一刻,环绕在他周围的无尽笔力突然汇集在了一个点上。
那个点的位置上,出现了一个干涸的笔尖。
随后便见周例外那对沉稳肃穆的眸子和唐青进行了面对面的对视,他的左手依然端着那本厚簿,右手仍然拎着那支长笔,只是此时那支长笔携无穷笔力,直接穿过了此间所有的拳意,将那道强大的金光尽数逼退,然后卷起一阵杀伐之意落在了唐青的心口。
在那道笔力的斩杀之下,唐青犹如风中落叶一般,在黑暗中来回翻滚了许久,最终落到了玄武榜前的某块碎石边上。
那件本就十分破烂的素色长衫直接炸裂开来,露出了他心口处那个十分可怕的伤口。
以及,那一道触目惊心的墨痕。
血色自他的嘴角和伤口中流了出来,滴落在地,声音不向,可在这几如此安静的黑夜里,却是如此清晰可闻。
千万人惊寂,无人敢言语。
他们只是望着唐青流下的那些血,面露惊恐。
因为那些血,是金色的。
此时,周例外于唐青身前不远处现身,他冷眼望着那位唐国皇子流下的金色血液,沉默了很长世间,最终说道:“现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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