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自然就是阿刁。
他本被那道可怕的笔力困在原地,无法逃脱,只是后来周例外将大部分的笔力放在了唐青身上,以至于困住阿刁的笔力变得不再强势,于是就给了阿刁逃出来的机会。
趁着周例外不注意的时候,阿刁刀势尽出,聚于脚下,直接在地面上破开了一个深达数丈的巨坑,然后像一只钻洞的地老鼠一般,他在潮湿腐臭的地底下一路穿行,最终脱离了笔力的控制,重回地面。 虽有些狼狈和疲倦,但能从周例外的笔力下逃出来,阿刁还是有种意气风发的感觉。
他昂起头,冷着眼,提刀自人群走过,像一位独行的勇士。
等到他走到唐青身边时,微微挑起眼,双眸间顿现温柔之色,然后便问道:“你怎么样,死的掉吗?”
唐青苦笑着摇摇头,说道:“你来之前,我必死无疑。如今你来了,我想自己至少有了活下去的动力。”
阿刁闻言直接斜刀指地,无边刀气瞬间奔腾而出,将唐青护住。 他说道:“我自然会来,因为我是一个称职的保镖。”
说完他便转过身,将唐青挡在了身后,然后斜着眼睛望向身前的那片黑暗。
此时玄武榜所在的这片平地早已被驭兽斋中的三千兽奴以及藏书楼中的三千书官尽数包围,他们皆是五境合道的超级高手,联手而起的气势遮天蔽日,几乎快要将这片黑暗给彻底冲散。
天地神院的三千教习则堵住了那条通往外界的青石小道,每一个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像是遇到了无比重大的抉择。
最外围的暗影之间,千万人间修士密密麻麻堵在那里,像一片浓厚的乌云般沉默驻守,将玄武榜之下的那两位少年死死围住。 李青山和边之唯这两位神院大佬则是不紧不慢走到了周例外的身后,他们没有说话,只是眼中都带着极强的冷意。
他们将双掌背在身后,微昂着头,居高临下望着倒在黑暗中的唐青,像是在进行一种审视。
而周例外则是站在所有人的最前方,他的目光仍是那般沉稳肃穆,只是此刻他的瞳孔深处飘来了更多的杀意。
夜风渐急的时候,他盯着挡在唐青前面的阿刁看了很长时间,最终摇了摇头,对着这片夜色发出了一声莫名的叹息。
随后他便转身朝着阿刁所来的那个方向望去,发现那里仍有一片残留的刀气混迹于笔力之间,也正是那片刀气的存在,让他误以为阿刁一直还在自己的笔力之间挣扎,所以便没有对其报以更多的关注。 谁知道阿刁竟然找到了笔力之间的漏洞,直入地底深处,沿着地表土层一路向前,最终彻底逃脱了笔力的控制。
如今自己的那道笔力还在空荡荡的平地之间游荡,死守着那一抹微不足道的刀气,看上去很是讽刺。
周例外慢慢将眼神收回,然后再次望向阿刁,眼中带着一丝莫名的情绪。
他忽然伸出右手那支长笔,指着唐青说道:“现在你应该知道,我为什么没有拦下登上擂台的冷笑笑,又为什么要将你困在原地......你口中的生死之交,其实是一只妖。”
阿刁挑了挑双眉,然后握紧了手中那把古刀,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既然你也知道他是我的生死之交,那么对我而言,他究竟是人还是妖,有那么重要吗?” 这句话刚刚落下,他便提刀往前迈了一步,掩映在笠帽下的双眸清亮如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他挥一挥刀,刀气便自刀口澎湃而出,在身前聚集,似乎随时都会呼啸而去。
就在这片凛冽刀意簇拥之下,阿刁右手持刀,左手自刀锋之下轻抚而过,随后默然抬眼,继续说道:“无论如何,今天只要有我在,就必须得护他周全,所以您最好不要逼我。”
言及至此,他凝眼与周例外对视而去,眼中的神色变得无比坚韧。
周例外站在原地没有选择回应,只是环绕在此间的笔力却是稍稍减弱,其间的杀意也渐渐变得微不可闻。
他轻叹道:“我想要不了多久,天地神院出现了一只妖的消息便会似惊雷一般传向这个世界的每一个角落,所以就算我不杀他,这个世界也已容不下他,千山万水间,总有人要取他性命。那时候你若是再说出这种话,只怕就算是我也保不下你。”
话音刚落,他便对着阿刁招了招手,沉静了片刻后继续说道:“只要你现在把刀放下,那么不管你之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你依然是我最好的学生。”
阿刁闻言只是冷笑,并没有更多的回应。
周例外有些失望的摇了摇头,他低沉着嗓音说道:“在这件事情上,我无法给你一个例外。而且你但凡还有些理智,就先看看周围,有这么多的五境修士在,不要说你仍是四境镇魂的实力,便是你已破境合道,又能做些什么?无非就是白白送了性命......”
这是实话,藏着周例外的一些期待。
阿刁却仍然没有回应,刀气继续弥漫,态度仍是那般坚决。
他忽而转身扶起了唐青,示意他抓住自己的刀鞘,然后回头轻声说道:“怎么样?还能撑下去吗?”
唐青摇头苦笑道:“暂时死不了,但也是迟早的事。”
他忽而转头朝着四周黑压压的人群望了过去,心渐渐跌落到谷底,然后继续说道:“我承认你是一个称职的保镖,但这一次你必须得再放一次手,要不然到最后,只怕你我一个都活不了。”
阿刁闻言轻声呸道:“说的什么狗屁话!”
唐青认真说道:“是真心话。”
阿刁骂道:“小爷做事还需要你来教?现在你只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你到底是不是妖?”
唐青抬头望着阿刁那稍显不羁的侧脸,忍不住笑了笑,说道:“如果我说是呢?”
阿刁先是一愣,随后竟然嘿嘿笑道:“你要是的话,等我们闯出去之后,就先带我去你们妖界做做客。我阿刁长这么大什么都见过,就是没见过传说中的妖界,那种稀罕地儿可不是一般人能见的,我也就只能跟在你后面沾沾光了。”
这些话很没有正形,带着阿刁一贯的吊儿郎当。
唐青没想到他竟然在这种时候还有心思说笑,忍不住摇了摇头,说道:“若是真的能逃出去,我还是带你去唐国的国库里面看一看吧,那里的金银珠宝数不胜数,对你这个贪财的家伙来说,绝对是个好地方。”
阿刁闻言嘿嘿直乐,刚准备继续开口,却发现身前忽而有一股冷厉气息骤然升起,撞击在自己的冷厉刀锋之下,传来一阵剧烈的金铁交戈声响。
他的脸色顿时一变,随后冷眼微挑,向前看去。
只见前方暗影之间,一直没再说话的藏书楼管事人边之唯忽然从周例外的身后走了出来,他的双掌平直覆于腰侧,掌心之间涌现出一片冷厉的风沙。
那片风沙并不怎么急促,却显得势大力沉,像是卷起了一整座荒漠的沙石,在他的掌心之间肆虐呼啸。
每当那片风沙似是无意又像是刻意的自边之唯的掌心飘出稍许,然后闯入了阿刁的刀气之中时,那位早已迈步四境镇魂,如今几乎快要破境合道的提刀少年总是能感觉到自己的凛冽刀气几乎要被那片风沙给摧折殆尽,自己握刀的那只右手也开始微微颤抖,似乎已经无法控制住自己的刀势。
阿刁心神骤紧,稍有不安。
体内真劲澎湃而出,将此间刀意稳住。
他抬眼望着那位自己一向看不惯的藏书楼管事人,心渐渐沉了下去。
没想到那个总是被周例外压着一头的边之唯竟然有着这么强的力量。
也就是在此时,边之唯在夜风之间开了口:“周教习是你的老师,所以不忍杀你,但你不要因此恃宠而骄,觉得就没人敢杀你。人间大道规则之下,从不允许有任何异类的存在,人族见妖必杀,这是先辈们传下来的祖训和规矩,就连圣人都必须遵守,你一个小小的四境修士,如何敢在这里放肆?”
这些话义正言辞,慷慨激昂,按照边之唯的预想,阿刁就算不因此而当场认错,至少也要表现出些许羞愧,然后再顺着自己给的这条台阶走下来,如此便可当作之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可他终究还是低估了阿刁的嚣张,也低估了他和唐青之间的感情。
黑暗中,阿刁将古刀稍稍抬高了一些,然后用那种看白痴一样的眼神望着神情严肃的边之唯,最终开口道:“你在放什么狗屁?”
此话一出,边之唯直接愣在原地,似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
周例外则是不动声色轻咳了一声,双眸之间出现了一丝深深的无奈。
仍然站在周例外身后的李青山眨了眨眼,心想还好不是自己来做这个出头鸟,要不然在这么多人面前被阿刁顶了回来,这老脸是没地儿放了。
边之唯就不一样了,他从来就不要脸,所以问题不大。
李青山在心中腹诽着,又是庆幸又是幸灾乐祸,若不是考虑到此间形势严肃复杂,他可能就要笑出声来。
而此时场间气氛有些尴尬,所有人都在望着那位被驳了面子的藏书楼管事人边之唯,不知道他接下来会有什么举措。
围在玄武榜四周的那些藏书楼的书官则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浑身真劲蓄势待发,就等着自家管事人一声令下,便要不管不顾朝着那位找死的提刀阿刁轰杀而去。
边之唯的眼神愈发冰冷,他望着前方满脸无谓的阿刁点了点头,阴沉沉的说了四个字:“你是找死。”
简单的陈述,带着无与伦比的杀气。
他掌心间的那片风沙默然聚集,带着一股极度刺鼻的血腥味,就在他想要朝着阿刁的那片刀势中全力出掌时,周例外的声音适时的响起来:“你可以杀了那只妖,但是不准动阿刁。”
一句话让边之唯的杀气减了大半。
他转过身没好气的问道:“你什么意思?”
周例外看着他,平静说道:“就是字面意思。”
边之唯冷着一对眸子继续问道:“就因为他是你的学生?”
周例外沉静了片刻,然后认真说道:“没错,就因为他是我的学生,并且是我最好的学生,所以我不想他死。”
一言既出,千万人惊寂。
边之唯再次愣在了原地。
李青山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你就算想要包庇自家学生也要稍微委婉些,如此高调岂不是落人口舌?
边之唯强忍住心头的怒火,几乎是压着嗓子说道:“你究竟有没有弄清楚,阿刁的身后站着那只妖!”
周例外没有直接回应,只是平静说道:“我知道,所以你可以去杀了那只妖,但是不准动阿刁,我想这两件事应该不矛盾。”
“问题是,我若去杀妖,阿刁必然会挡在我面前,所以我必须要对他动手。”
边之唯说道:“你若是不想阿刁死,就让他走远些,要不然,我只能两个一起杀。”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
周例外挥动着手中的长笔,黑暗中的笔力顿时卷起一阵杀伐之力当空而走,缓缓聚集于边之唯的掌心风沙之下,虽然没有任何的动作,但是其间的威势和杀伐之力却让边之唯皱起了眉头,心头微凉。
却听周例外继续说道:“你若是没那个本事跨过阿刁的刀势去杀了那只妖,就不要站出来做出头鸟。你只要记住,如今这里做主的,依然还是我。”
边之唯冷哼道:“妖就在眼前,你却迟迟不杀,无故拖延到现在,谁知道你跟阿刁是不是一伙的?”
这句话刚刚落下,周例外眼神微寒,黑暗中的笔力瞬间暴走,去向边之唯的掌下,闯入了他掌心之间的无尽风沙之中。
只是眨眼的功夫,那道笔力便破掌而出,在虚空间游荡了片刻后便归于平静,在暗夜之间继续驻守。
边之唯掌心间的那片风沙仍在缓缓聚集,声势很大。
可也只有他自己知道,就在那片风沙的掩映之下,自己的掌心中,出现了一道极细极窄的口子。
这道口子虽然很小,甚至连一丝血色都没有带出,但却让边之唯的心神骤然绷紧,神识受到了极大的震动。
因为他知道,若是周例外愿意的话,自己掌心中的这道小口子,随时都可以变成一道致命的伤口。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真正意识到,虽然自己和周例外同为合道巅峰的境界,但对方所拥有的实力,其实早已远远超过了自己。
甚至从那道可怕的笔力之中,边之唯感觉到了一丝类似于人神身上的气息。
神院中总有传闻,说周例外早在很多年前便已半步迈入了六境,他很可能会在这几年中破道弄神,成为这个世界上的第七位人神。
关于这个传闻,以前他总不相信,今日却不得不信。
黑暗中的边之唯再不发一言,他沉默着退到了周例外的身后,低下头扮演着落寞角色。
掌心间那片极冷极强的风沙终于是在下一个呼吸关头缓缓散去,带着这位藏书楼管事人的太多不甘,以及一丝无可奈何。
原来,自己与之争斗多年的那位周教习,其实早已站在了自己所触摸不到的新的高度。
难怪数年明争暗斗,对方总是能压着自己一头。
甚至无论周例外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七位人神都会选择无条件的信任,并且常年将神院的诸多大小事宜全权交由周例外负责。
以前他很不能理解,觉得是人神对其太过于偏袒。
直至今日他才懂得,是自己知道的太少。
一个即将破道弄神的强大人物对神院而言的意义有多大,应该不需要多过于阐述。
他甚至有些庆幸周例外竟然没有在这些年的争斗中将自己毁去。
时至此时,一切再不需多言。
这位藏书楼的管事人立于周例外身后,心思沉静,暗自懊恼。
将自己站立成一位小弟的模样。
众人惊讶于他的变化,李青山更觉得意外,心想这家伙难不成是吃错药了?
关于这些,边之唯不予回应,继续沉默。
而在正前方的那一片黑暗中,阿刁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他依旧拎着那把古刀,站的笔直,然后望着周例外沉沉开口:“你大可不必如此。”
“我若不出手,你刚才就会死在边之唯的掌下。”
周例外说道:“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你所拥有的血性和义气根本不值钱。”
阿刁说道:“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东西是比生命要更重要,你若不明白,我说再多也没用。”
周例外摇摇头,说道:“就只是为了一只妖?”
阿刁沉默了片刻,然后很认真的说道:“我命本凉薄,只是因为一些人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那些人中有唐青,有我在昆仑城认识的一位姑娘,也有你这位在天地神院的老师。”
说到这里,阿刁稍稍停顿,然后继续说道:“所以说,如果哪一天老师你也和这个世界站在了对立的两面,任何和你站在一起的人都必须接受这个世界的谴责和审判,到那个时候,我也会毫不犹豫的拔出自己这把刀,拼了命也要挡在你的身前,就和今天一样......”
这些话没有刻意的渲染情绪,完全是阿刁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周例外听在耳中,神情不动,只是心里却甚觉安慰,甚至有一些感动。
可如今场间的形势太过于复杂,如果只是关于玄武榜之战的成败因果,周例外完全不会在乎别人怎么想,怎么看,一定会由着阿刁的性子来。
可是妖族一事关乎到整个人间的命脉规则,已经不是他能说的算。
以周例外的推算,这个时候七位人神大人只怕也已经知道了这里的事,若是等到他们过来,看到阿刁还在这里胡搅蛮缠,一定会毫不犹豫出手将其击杀。
在七位人神眼里,四境镇魂的阿刁,其实和地面上爬行的一只小蚂蚁没什么区别。
即便他的天赋很高,加上有一把好刀,所以未来的成就一定不得了,但在人神看来,他也不过是蚂蚁群中稍微强壮的那一只,虽然有些不同寻常,但蚂蚁终究还是蚂蚁,再怎么强壮,也无法被雄鹰放在眼里。
所以周例外要在七位人神赶到之前,将这里的事情彻底解决。
而当务之急,便是先让阿刁退下。
于是沉沉光色之中,周例外没有再说更多的话,他只是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朝着守在那条青石小道上的三千教习比划了一个手势,几乎刹那间,三千教习中便有一人纵身而起,化作一道璀璨金光朝着阿刁呼啸而去。
那人名叫醉春风,生得温文儒雅,一身书生气,面色很是和善,乃是三千教习中最懂周例外心思的人。
他知道自家老大对那位少年阿刁很是喜欢,所以绝不会伤害到对方。
如今自己要做的,便是以雷霆之势将阿刁带离此处,让阿刁远离这一场是非。
没了阿刁的阻拦,诛妖一事自然就会变得顺利成章,无比容易。
而阿刁的实力虽强,但毕竟也只是四境镇魂,醉春风入五境已久,一身修为无比强横,即便是在三千教习中的排名也是稳稳靠前,所以带走阿刁对他而言自然是小事一桩。
于是黑暗之中,那道金光瞬间便跨过了那条青石小道,来到了阿刁身前。
不等阿刁有任何反应,醉春风忽而双拳叠在一起,轻声说了句:“抱歉。”
话音刚落,他便伸出了自己的右手,想要穿过阿刁悬在此间的凛冽刀势,将其带走。
可就在他的右手快要触碰到那把古刀的时候,一道无比浩瀚,仿佛能将这片黑暗彻底斩开的凛冽刀光忽然在风中惊起,带着几道惊世雷霆当空而落,直接劈在了醉春风的右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