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聚龙城城阙上,大风幕卷。
此时的秦淮上空,骄阳似火,可狂风却刮个不停。
“陛下,起风了!咱们速速回宫吧!”一旁的邱公公躬身劝道。
“不,”无痕摇了摇头,眼神遥望一处,道:“是北漠的烽火,要烧起来了。”
闻声,邱公公心中一沉,随君主的视线一望,大片大片的乌云像上万架战车,碾过天际。
狼嚎骤起,胡笳幽咽。
……
风华殿。
“陛下——万万不可!”
无数的身影跪满了整座风华殿。
石蹇道:“当务之急是即刻召平王殿下归京,再作商议啊!”
“廑王逃至漠沧,将漠沧搅得天翻地覆,这场祸,终归起于黎桑。此时若不釜底抽薪,那魔头,马上便要酿下巨祸!”无痕斩钉截铁道。
“朝中大将那般多,您何须御驾亲征!绝不可以……”石蹇含泪劝说。
无痕起了身,拿起案上的藏拙,金色的铠甲上,一袭黑色的战袍,掠过满地的身影。
邱公公手捧战盔,紧随而出。
十八年了,终究还是要面对的,既给自己一个交代,也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
北漠,浩浩荡荡的漠沧铁骑与黎桑雄狮方阵,分落于辽阔的版图之上,像黑白对弈,中间开出一条楚河汉界。
阴风怒号,浊浪排空,北漠的风沙弥漫了三天三夜后,逐渐在一片接连吹响的号角声中,停滞了。
黎桑非靖随众军而望,只见军队后方,一排声势浩大的号角车队缓缓驶入,车队中间,拥护着一辆奇高的战车。
这些号角声对于那些漠沧铁骑来说,再熟悉不过,那是……
……
半个时辰前。
战场后方,断袂山下。
狼烟千里,尸殍遍野,一张一翕间,皆透着浓浓的血腥味。
“陛下!为防有诈,不得再靠近了!”近身保护的副将,心如火灼。
众金甲士兵手开利刃,步步为营,所有锋芒皆落于正前方——一架金色的战车,荒凉地停在中央,久久不动,其上,狼烟缠绕,只有旌旗不断在飘摇着。
无痕注目着那战车,打了手势,示意他们止步,金甲士兵不得不被迫停下,独独他自己,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与此同时,无数的弓箭手汇聚暗处,护在君主四方。
金色战车下,八名手持弯刀的漠沧士兵,血染的铜肤,已看不清真容,唯有一双眼睛,漆如星火,点映苍穹,透着一股向死而生的决然!
目光几番与那从战马上下来的男子相撞之后,相交的眉目下,几乎是不能相信,这面前之人,只作一人——昔日东宫太子!
带兵及时赶到施以援手的是他,那方才引兵偷袭他们的,又是谁?!!
那身影不断靠近,他们的脸上一时间写满了惶惶之色,刀起刀落,仿佛永远都只在一瞬间。
昔日浸透骨髓的忠心,原本在方才便已作不共戴天之仇,此刻却让人陷入万丈迷津之中!
当那些弟兄一一倒下之时,他们便已立誓定要手刃敌国君主!以报这笔血仇!如今那人便在眼前,这刀却始终弯不下去——
是他们畏惧万箭穿心的痛苦么?
还是畏惧前方那些气吞山河的战鼓?
到最后,却是在一片静默声中,战车上忽然传下一句铿锵,“让他上来!”
谁也没有说话,唯有他一袭战袍在萧瑟的寒风中,被吹得哗哗作响。
无痕一步一步登了车,睁开眼的那一刻,高擎的罗伞,垂下漫天白纱,遮去了里面座上之人的许多面容。
他伸了手,正要去触。
“莫要过来—”
那双肩膀因咳嗽微微颤抖了几下,声音被帕子捂着,有些沙哑。
无痕停在纱罩外,道:
“漠沧的百姓曾过说,萧皇后素来爱民如子,她知道百姓真正所求,百姓对她亦赞不绝口。她从小便告诉那个人,不要像他父皇一样迷恋战争,战争会伤害百姓。不知道,萧皇后,可还记得。”
“本宫,教他,为何要,摒-弃-战-争!”萧后按压着胸口,一字一句道出,“可本宫几时教过他,为了摒弃战争便去弑父!!”
“他不是朕的父亲!!”他恨得咬牙切齿,“他是——伤害朕,母亲的元凶!是摧毁朕,故国的罪魁祸首!”
“你—母—亲,”那字眼响在耳边,很轻很轻,可却像刀一般,深深地戳穿了她的心……萧后哀哀地抬起头,目光笔直地望向罩外,歪着一处唇角,问:“清辉宫中的,是你的母亲,那坐在你面前的,又是何人?”
无痕阖着双目,远方战鼓声,震动山河,他恨声道:“她是敌方阵营七万漠沧铁骑的统领!是颠倒黑白,善恶不分,指鹿为马的遮天手!”
“太子你—”北秋心中蓦然一寒,盯向罩外的那一刻,才发现,所立之人,早已不再是以前那个每日到中宫嘘寒问暖的东宫太子!
萧后一声轻笑,肃杀到了极致,手脚越来越冰冷,像浸泡在了冰湖中似地,开始不停地颤抖。
“……娘娘!”北秋的声音满是担心。
萧后道:
“本宫虽未生你,但也养了你十八年,十八年来,都说东宫太子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莫不是说,这万千宠爱都是虚名?
“还是说,你从来都只将这些,视为你他日逆风翻盘、报仇雪恨的契机?
“你,一出生,便被立为太子,莫不是,就像宫中盛传的那般,只因你一出生,额头上便带着金光,注定了是天神之子?还是说,这不过是篁妃为你将来铺路的手段?”
这一言,不知耗尽了她多少气力。
无痕一直没有作声,心中却早已波涌,顿立在那,由着什么,麻木神经……
突然,那纱罩之中骤然响起一片剧咳!
“娘娘!娘娘!”北秋的声音满是凄厉,眼睛已经不会动了。
萧后唇瓣含着一抹血,眼眶里掉完了最后一滴泪,此身已是伤痕累累,仿佛依旧决定好了,要在愧疚中死去……
“东宫,我教你,算尽机关,却,唯独忘了教你,有些东西,是……算不尽的。”
这一刻,远方已听不见任何鼓声,旌旗也不再飘了,就连心都不会跳了……
“娘娘——”
无痕浑浑噩噩地抬起头,眼睛像是被两根树枝撑开的,定定地望着那纱罩里,总有一口气压在那里,喘不上来了……
北秋跪在那里,紧紧抱着那具冰体,再度望向纱罩外的那一刻,眼睛里已经没有了任何东西,她想不通,为什么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李执太师不想数典忘祖,无论如何也要守住漠沧最后一片土地,于是,从他返回漠沧的那一刻起,便走上了一条不归之路。
“皇后娘娘一直下不了决心,所以李执太师便成了她的决心。燕州兵祸伊始,是她给殿下最后的宣告。
“世子失利,李执太师罹难,娘娘的心又落空了。”
“所以,她便不惜一切代价授命于宁王,要像两年前一般,卷土重来,是么,”他道,声音充满了冰冷。
北秋望着那人,摇摇头,眼中中带着可笑。
她开始回过头去,整了整萧后的衣襟。
“北霜早已在殿下登入北漠的那一刻,手持娘娘的金令,前往战场退兵。眼下,那战火早已停息。”
“你说什么--”无痕心中一震,几乎不敢相信。
“倘若,娘娘不借黎桑廑王之手,掀起这场山河遽变,今日,殿下又怎么可能会来。”
他愕地跌退了一步,睁着眼睛,看见北秋起身从里面走出。
“殿下始终都不明白,娘娘到底在宣告什么,她从小便教导殿下何谓战争真谛,又岂会自贱言行。
“她真的是想要向黎桑宣战吗,她不过是恨这十八年一朝石沉大海,恨这倾注了十八年的心血到头来却是回响无声,她是在向殿下您宣战啊!
“传言萧后坐拥漠沧朝堂,要女尊天下,谁人又知,她每日作伴的,不过是满宫凄凉,与声声血咳……”
无痕僵在那里,一身的铁血戎装,终究被这世间最是清澈、最柔软的东西,打得遍体鳞伤,“母后……”
饮恨之下,他猛地撕开那漫天的纱罩,一身骇然,横冲而入的那一刻,所见之人,青丝,早已换了白发……
金沙。
此时,视野愈加开阔,黎桑非靖目光跳了跳,战车之上,萧后身边的侍人北霜,手持金令而出。
“皇后有令,即刻停战!”
……
万般不信之下,那一瞬间,他像是沉到了地狱,万般恶念,由此而生,立马抽开刀:
“假传懿旨,扰乱军心!其罪当诛!来啊!与我即刻杀了这叛军!”
奈何,这茫茫的铁骑,却是纹丝不动。
黎桑非靖马上一声长啸,猛地从下面一士兵手上飞出一柄长枪——
那高高的战车上,千万缕日光,像跌碎的琉璃,一时间,刺穿了万千瞳孔!
那漆黑的身影穿着一根长枪,猝然跌下台去!
一枚金令飞随即飞出,在空中倒旋了一圈,一阵细微的金属鸣响,由远及近,久久不散……
“杀——”
停了一下的战火,忽然之间再次烧了起来!
万千铁骑顿时腾空而起,欲飞跃那宽阔的楚河去——
忽然,这白茫茫的空中,有了一些别的声响。
“呼呼呼——”
那是什么?
黎桑非靖一马当先,没注意后面的铁骑已经乱了。
是哀鸣的号角!!
漠沧风族独有的和鸣!
萧后薨逝的信号,忽然随每一缕寒风,扎进了士兵们的毛孔。
黎桑非靖调转了马头,望着满尘寰的悲鸣,不知其意,更不知那些声音到底是从哪里发出来的,听得人心烦意乱,头疼欲裂——
“杀啊!快杀啊——,都还愣着干什么!本王命令你们杀!”
“黎桑非靖!拿命来!!”
此时,一匹快马飞出,黎桑非靖一回头,便见燕不落手持利剑腾身跃马,虎扑过来。
他登时咬牙切齿,满腔的怨恨正无的放矢,手中的长戟一转,“自不量力!”
被那长戟一击,燕不落成功摔在黎桑非靖的铁骑之下,手中利剑猛弃,换了一枚金针,狠狠刺在那马蹄上!
燕不落的举动,教漠沧无病始料未及,恨只恨,鲁莽行事了!
当是时,战马嘶鸣几乎要将人的耳膜撕破,黎桑非靖的身子随马身一倾覆,被迫脱了缰绳,重重地摔在地上,燕不落反身而上,欲拿这万恶的金针,将他刺死!
黎桑非靖反手作挡,早已被怒激得血脉喷张,猛地抡起拳头,狠狠砸在那面目上,“叛徒!”
燕不落不会武功,只以一副肉体死死与他僵持着。
千钧一发之际,众兵掩护之下,漠沧无病独自飞马而出,杀向黎桑非靖,这个时候……
一只血手之上,忽然飞出一块虎符……
“世子——,即刻,持虎符,收回漠沧——,狼骑——”
望着那不翼而飞的虎符,黎桑非靖猛然意识到了什么!
“燕伯——”漠沧无病心中一凛。
“快——”那声音催断肠。
那不堪一击的身体,被坐于胯下,迎面而下无数遍的,是恼羞成怒的利剑!
他从那尸体下摔坐下来,撑在地上,已然精疲力尽,一双目眦,犹如血洗。
对面的黎桑军队,杀来了。
“捉廑王者,赏金万两!”
……
与此同时,边境之地,一匹八百里加急的快马,赶至断袂山下。
“启禀君主——,冬海急报,东狸意图谋反!”
“东狸”二字,轰地一声,像两座大山,忽然塌了!
无痕哀哀举头,望向东狸方向,视线彻底地暗了下去。
“来啊!将萧皇后遗体即刻护送回酆都。”
“是!”
无痕手扶刀柄,一步步从战车上走下,这时,漠沧世子领着兵率,先飞马而至。
“臣弟救驾来迟——”
无痕停在世子脚下,只道了一句,便腾马而起……
漠沧无病跪在那里,久久望着掌心之物,毕生的信念像泉流一般,开始融进了热血里。
那颀长的身影猛地一拜,一个剧烈的响头,磕于脚下这片黄土,响震山河!
“启禀世子!宁王逃脱!”
“与我追!!”
……
东狸,北宫。
约莫是日趖西山之时,偌大的合欢宫,陷在黑暗里,仿佛是被人遗忘了一般。
长长的走廊上,亦是空荡荡一片,只有几个拄着冷兵器职守在宫门外的士兵,仿佛几百年来,始终不变。
合欢殿,一双素手,拨弄着什么。
冰冷的地板上,倒映着殿中静物,倘若掉个什么在上面,似乎还能泛起涟漪?一袭冰蓝色的罗裙,像一朵勿忘我,静静地开在那里,开在水边。
不一会儿,那殿中才一点点亮了起来。
听到脚步声,黎桑凤钰眉心皱了下去,“还知道回来?这都什么时候了?我还以为你逃了呢。”
责怪的声音,蓦然将平静打破。
仿佛已不愿再多瞧她一眼,就等着她自己进来讨罚,黎桑凤钰起了身,头依旧是不偏一下,只专心把上头两盏蜡烛点燃。
灯芯坏掉的缘故,一经火种,那火焰便扑了起来,险些将蜡炬边缘烧掉,她及时掩手吹灭,那火焰才正常烧了起来。
忽然,一双有力的臂弯从后面紧紧将她的腰身抱住,黎桑凤钰眸光一变:“谁!”
手中的灯罩子“哐当”一声砸在地上,几番挣扎无果,猛然回头——
“是你!”
云叱不想在这上面耗费体力,广阔的袖口一挥,身后两个手下一拥而上,满殿追着郡主抓,他自己则倒回去封锁殿门,殿门外还安排了两个手下操刀职守。
一圈下来,人已经被按到了榻上,云叱走到榻前,已经脱掉了外面那件明黄色的对襟大氅。
整个合欢大殿不亮,看人就像看鬼一样,黎桑凤钰一双眼睛像是被挖了一半,嗔视着罗帐外的淫贼:
“本宫乃云箫帝亲封——云妃,云叱!本宫劝你莫要轻举妄动!陛下马上便要回宫了!”
云叱眼底邪魅一笑,凑下身去,勾指,挑逗她的脸蛋:“云箫?呵呵,上至三宫六院,下至三十六处宫婢,就没有不经他手的!像连续好几个昼夜这种荒淫无度的事,对他来说就是家常便饭!那小子早就不行了!本王我为你守了这般久,你若肯主动配合本王,本王向你保证——今夜本王定不会让你失望!”
“云叱!你若胆敢犯我,只怕下一刻,云箫帝便要将你碎尸万段!”黎桑凤钰恶声警告道。
云叱眼神摆摆,就知道她没那么容易妥协,昂昂首,示意手下将她的嘴堵上,坐到榻上,挨脚拖去靴子,嘴里哎哎道:“看来今晚本王自己要辛苦些了!”
黎桑凤钰被两个一早便训练过的下人死死固定住,嘴里被塞住了,无论如何挣扎都是徒然,只有额头上的青筋狂暴着,像横空劈过的闪电。
云叱索性让她死了心,“云箫帝今夜是不会回来的。你便死了这条心吧!”
被那声音一震,黎桑凤钰眼中黑了一下,眼神赤裸裸地盯在远处的殿门上,撑大到极致……
再后来,那双眼睛睁着,就没再阖上,像死了一般,整个身体就像一具分叉的尸体,被人拨弄在那,就没再动过。
罗帐外,云叱覆手甩开对襟大氅,舒舒服服地扬长而去,走到殿门口,吩咐四个手下从今夜开始,便一直守在这里,郡主要什么便给她什么,一切都要安排最好的。
四个手下齐齐点头说是,“恭送衍王殿下!”
……
罗帐外。
“郡主,觉着口渴么?”
“滚——”
“郡主……”
四座光滑的背脊,顿时遮天蔽日。
巨大的罗帐之下,一时间散布出阴森的气息。
……
一精瘦的士兵趔趄地提着裤子,腿已经开始有些打软了,“确定没事吗?万一这事被陛下知道了,我一家老小上上下下都没了……”
“有衍王在前头顶着你怕什么?要死也是衍王先死。”另一身材雄壮的士兵一脸地无所畏惧,冷嗤了一声,“再说了,云箫帝下午便领兵出了云起城,眼下人早在冬海了,东狸的军队要从冬海一直打到黎桑的秦淮,少数也要半个月,这半个月里,这宫中无主,谁知道这宫里要怎么变?”
“可是……”精瘦的士兵突然后悔极了。
“可是什么,”说话间,已快到殿门口,雄壮士兵,停下来扎了扎腰带,下意识往罗帐方向瞥了眼,回过头挨近精瘦士兵说:“陛下后宫佳丽一箩筐,差这一个么?你以为陛下有多喜欢这女的?要不是为了交战的时候我朝的军队和物资能靠大船从冬海运到黎桑境内,结什么盟?开什么海禁?和什么亲?陛下不过是将她视为棋子,等我朝攻破黎桑,占领秦淮,自然要将她赐死,以免祸患。”
精瘦士兵一脸惶惶,愕愕地应了两声,也不知道有没有认真在听。
雄壮士兵站在殿门口,朝里面昂了昂头,“去叫那两个差不多就得了。能不能做个人?人家好歹也是黎桑来的郡主,这一晚上把人家折腾得也不轻,要搞出人命来岂不麻烦?”
……
“啊——”
一声凄厉的嘶吼,猛地冲出殿门外,后两士兵衣物还来不及穿戴整齐便绕门走掉了,其中一个走了几步,又倒回去掩殿门。
……
一轮残月爬上中天。
一条逼仄的宫道上,一道身影一瘸一跑,最后消失在了宫门下。
白饵撑到合欢殿前时,脚底下的烧灼感已经恶化到极致,她攥着两个拳头,靠在柱子上出了一身热汗后,才勉强挨过去。
平息了一口气后,迅疾推开两扇殿门,两道迫切的目光,一瞬间定格在了榻下……
她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两眼融在黑暗里,闪着胆颤的白光!
她一步步走过去,“郡主……”
黎桑凤钰坐在那里,全身裹挟着一条灰色的毯子。
那还是一个士兵临走时用可怜的眼神多看了她一眼,从榻上扯过来扔到她身上的。
她抬起头,嘴角忽然勾起了一抹笑,但两只眼睛却是空的,她说:“你们一个个,不是都想着,严惩乱臣贼子,守住家国吗?现在好了,云箫帝举兵冬海了!黎桑仇国,还有漠沧无痕,你这辈子,最挚爱的,现在,他们,都要完蛋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白饵跌坐在那,两个手臂撑在地板上,十分惊颤地盯着她,两个肩膀笑得一颤一颤,毯子滑了一点,雪白的颈下,露出了惊悚的抓痕……
忽然,那笑声没有了,那张极其阴沉的脸,忽然露出痛苦的表情……
白饵不断发憷的眼神顺着她惨淡的余光往下移,毯子拖在地上的那一截,忽然变了颜色……
整个漆黑的大殿充满了惶惶不安的气氛,好像末日就要到来……
她的心一下子紧缩起来,好像背脊上有冰蛇在爬,几根手指颤颤巍巍地伸了出去,碰到了毯子,像揭开尸体的面帛……
顷刻间,她彻底崩溃了,疯了一样将她抱在怀里,眼泪像断线的珠帘,从眼角扑簌簌地流下,“对不起……”
黎桑凤钰的眼角一瞬间湿漉了,开始拼了命地击打着那个人的身体,“你死去哪了!你死去哪了!你死去哪了啊!我需要你的时候,你在哪里……”
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在等你来……
“傍,傍晚媃妃派人将我拦截住,关在密室对我施以酷刑,我不知他们那伙人的目的,后面才探知,鄢王意图在今晚发起宫变。我知大事不妙方才从妆楚宫死里逃生……”白饵的声音满是颤抖,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黎桑凤钰拳打的力气逐渐僵硬,转过头去靠在她的肩上,抽动着肩膀无声地恸哭起来。
此时,死寂的合欢殿外,忽然动荡起来,奔走声,火光……
白饵一下子警惕起来,“鄢王打算焚了云箫宫和合欢宫!郡主我们快走!”
黎桑凤钰摇摇头,整个人就像死了一样,神经早已麻木,“逃不掉的……”
她知道,从她嫁给云箫帝那一刻起,她这辈子的命便注定了是这样了,这辈子注定要死在这座冰冷的宫墙下面。
这般魔咒,从她踏入这座深宫那一刻起,便无时无刻不在纠缠着她。
直到这一刻……
黎桑凤钰抬起眸子,看向逆光站着的人,眼底瞬间涌出一片流光。
“郡主,走!我带你回家!”
……
无数只大舟,密集地分布在浩瀚的冬海海面,千帆竞技不必,百舸争流未存,它们就像是被主人随意抛弃在大海上,任其随波逐流。
忽然,辽阔的苍穹之下,下起了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密密麻麻,遮天蔽日,落在海面,落在船板上……
一艘军船上,两个身披狐裘的男子,身高差了半个头,伫立在风雪中,旁边各有一名士兵打伞。
“这海上少说也有一万只船,约莫每一百只,其外形结构几乎一模一样,每一只皆无掌舵者!每艘船只在海面停留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便会自动下沉!而那东狸渡口还有船只不断在飘出……若想找到君主被困在哪艘船上,这样一艘一艘排查下去,最快也需一天!”石蹇眼角已经闪起了泪花。
“本王不管用什么办法!一定要找到皇兄!”卫小疆将面前遮眼的伞飞速打掉,两步腾冲,纵身飞入了泼天大雪之中。
“平王殿下!”
……
万千只大船里的其中一只,此时此刻,正静静飘荡在大海之上。
船舱里面,像一个巨大的仓库,四面狭长的墙,是由无数块船板拼接打造而成,最东部与最西部的墙顶端各有两扇小型天窗,有光从上面折射下来,不过因为外面下雪的缘故,不怎么亮。
船舱中央以及靠墙的边边角角,伫立着许多笨重的七层货架,每层货架总计十二格,每一格里,嵌满了大小一致的木箱、土箱、冰箱。木箱多为双层,里层用棉花、羊毛填充,用于减震恒温。外层则用地窖的寒冰进行冷藏,起到冷冻保鲜效果。此类箱,多作用于装运海味山珍,如鲥鱼、荔枝。土箱以装运泥土为主,多作用于植株移植。冰箱纯粹运输冰块,夏季多用于降温,其他季节用于保鲜为主。
此外,还有许多单个的箱子,他们就像路障一样,摆得到处都是,一些层叠得很高,就像中间砌起来的墙。行走其中,仿佛置身于迷宫。
无痕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入到这里的。他只记得自己随护卫登上了一艘横跃冬海的大船,不知不觉中,掌舵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大船逐渐失去方向,等他再次醒来,却是在这样一座机关秘术里面。
他转了很久,试图找到离开这里的出口,但这里就像一个异世空间,随风飘荡在尘寰里,渺若微尘,没有人知道它的存在,亦或是没有人能够感知它的存在。偶尔听闻海浪击打船身的声音,十分浅显。
他就这般,十分无助地举着头,一遍遍地重复环视着,在那些堆积的木箱所间隔出的过道上,停停走走,时不时有所磕绊。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自己会再转头间,看见另一个身影。
“黎桑非靖!”
西面,同样困在其中的黎桑非靖听到身后的声音,不免回过头,与那人撞了眼神。
“漠沧无痕!”
他们像是天生的宿敌,彼此一撞上,一个要为民除害!一个要血债血偿!
不可避免的是,两个人在中间交汇了。
……
“本王耗尽两年心血,打造出一支复仇之师——灏瀁之盟,小小重黎大殿,天下英雄尽入我彀中!沧溟使者,机关城,酆昀,小罗敷,宋艳,十国神偷手,千机,昆山芙蓉手,李璞……
“他们都是天下难得的英豪,可他们……宗宪,万夫长,汴京,皆战死于鼐公祀一役,十夫长,侯雉,霍傧,百夫长,吕勐,文戎,还有千夫长拔拓,他们皆战死于重阳前夕!鸾镜,铜镜,住持,北水南来,他们分别死于最后一战之中!还有毒女云氏……都是因为你,因为你啊!”
黎桑非靖两个拳头紧紧握着,拢着的眉目没有睁开,仿佛是在悼念那些亡灵……
直到对面忽然传来。“你知道他们为何会死,你为何会败么?”
他的心蓦然沉了一下,两个拳头又握得更紧,以至于整个肩膀都在颤抖。
“你走了一百步,可朕却只走了一步,便是这一步,便足够摧毁你这一百步!”无痕道。
黎桑非靖忽然睁开眼睛,血丝狰狞:“不可能!”
“从你将沧溟使者的话奉为圭臬的那一刻起,在这盘棋局中,你接下来所走的每个步数,皆在朕的掌控之中!”无痕道。
“是你!是你安插的!”黎桑非靖目光一瞪,眼珠子飞快地转了转,“白练……她也是你安排的!”
无痕平静道:“想要达成目的,不得不付出代价,特别是一些不太可能完成的目的。选择白练,于你我来说,不过都是一场博弈。你想利用她的仇恨杀掉朕,可朕偏偏赌了相反的,朕赌她一定不会这么做,她一旦完成不了这个任务,那你便必败。所谓朕能主导棋局,不过是因为你送到朕身边的这把刀,离朕最近,她进,朕可防,她退,朕可守,同时朕还能靠她,向你廑王府主动出击,从某种层度上说,朕已经占了上风。
“同样的道理,天下英雄既要尽入你彀中,你在囊尽英雄的同时,也要承担卧底的风险,沧溟使者,便是你不得不担的风险。”
轰然一声响,黎桑非靖仿佛已经狠狠地掀翻了眼前的棋局,他从腰间挥出匕首,单刀直入:“本王杀了你——”
无痕负手而立,眼底的光,闪着锋芒,“杀了朕,你便赢了么?在朕的身后,早已是文能治国,武能安邦!即便朕今日倒下去了,必有人承先帝遗德!而你呢?你的廑王府,你的灏瀁之盟,早已不复。”
黎桑非靖攥着手里的匕首,已是目眦尽裂。
“如果朕是你,朕便会想想,朕还有什么。”
说罢,无痕从他面前离开了。
不一会儿,船舱底下开始漏水了。
无痕起初以为是哪里的冰块箱开始融化了,但看看天窗外的光线始终没变过,便不存在升温的可能。
直到他发现许多摆放土箱的地面也开始出现大量积水,才意识到什么……
此时,耳畔忽然响起了撕扯声。
……
只见黎桑非靖站在货架一端,用只臂试图推动货架,见到自己露面了,狂朝自己叱:
“这艘船马上便要沉了!!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过来帮忙!”
无痕抬眼望了望货架与那天窗上下两端相去未远,独独前后还差了一截,当是时,他忙穿过一片木箱,来到货架一端与他站成一排。
“来,一—二——三!”
“再用力!!”
……
“还差一点!再来!”
此时,渗透的海水基本淹没到了两个人膝盖的位置。
黎桑非靖满是狼狈地抬起头望了一眼距离,心中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再耷拉着眼睛看着对面半数淹没的木箱,心中一惊,旋即将漠沧无痕推上去:“这里快淹了!再不上去,海水必将冲垮这座土箱货架!”
无痕昂首盯了眼货架上方,当即撑住最后一口气力,两只手交替使用,一层层攀附其上……
黎桑非靖靠在木箱上,深深地拢起了双眼,慢慢地,顺着漫过半身的海水往下滑落……
灏瀁,水势无边无际。
传说,在那片蔚蓝色的尽头,会升起一轮巨大的明月,照亮整个人间。
……
无痕站在船板上,于风雪弥漫的大海上举目一望,旋即握紧了手中的藏拙,跳上了另一艘大船……
白饵,等着我!
……
【锦绣山河·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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