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山城恢复平静以后,规模气势渐渐恢复了以往气象。比起几年前万世盛和的太平气象,现在城里多了一分鱼龙混杂。就像一块浑然天成的璞玉,经过世人把玩之后里面出现了一缕浊气。有人说,这浊气是黄龙之象,蚩山城接下来的一百年,会出一位惊世骇俗的人物。但蚩山这座庙太小,只是那黄龙的暂驻之地,长出利爪之后便会离开。所以,这是一卦“潜龙勿用”,对于蚩山是福是祸,现在还很难说。
黄龙一说传到街头坊间,很快就变了味道。说那黄龙升空时会带走蚩山的气运,到时候蚩山便会灵气外漏,山也会枯,水也会尽,直到变成一座枯冢死山。
顾青衫认为这种传言是有人蓄意为之,为得就是让他难堪,真实目的是敲山震虎,让他知难而退,乖乖的让出城主一位。或者说,让他依附于人,做个傀儡城主。 作为读书人,他自然不会把这种怪力乱神之说放在心上。在石青峰到来之前,蚩山城已经有三位副城主。其中一位,是名修为深不可测、来历不明的散修,负责山城里面的大小事务,平时与城主走的最近,打交道的次数也最多。然而顾青衫暗中查了他两年,到现在为止,对于他的山门出身愣是没有任何头绪。
除此以外,他自从入山时便一直压制修为。顾青衫只知道他从未败过,但具体修为情况摸不清楚。
第二位副城主,是以前樽圣钱庄的钱掌柜。玄天教兴风作浪那几年,钱掌柜暗地里帮着做了不少事情。玄天教众带领玄火神龙离开以后,钱掌柜主动找到童无忌,提交了一份名单。而且主动提出将樽圣钱庄所有财物上缴,算是弃暗投明。
童无忌毫无犹豫的答应了他的条件,让他出任其中一位副城主,掌管赋税,将来和其他两位副城主一样,同样具有轮值城主的机会。
用钱掌柜的话说,蚩山是个棋盘,他是一子。无论执棋者是谁,只要不让他离开棋盘,他便会尽职尽责,效犬马之劳。 顾青衫对于这位钱掌柜也是半信半疑,两个人平时井水不犯河水,一个住在钱庄,一个住在蚩山府,一年到头都见不了几次面。
第三位掌管治安的副城主,是浣花宗指派的人。是一个让人很不愿与之对视的高冷女子。那女子有个奇怪名字,姓冷,单名却是一个“阳”字。就像一轮三九寒天里的太阳,高不可及,冷浸入骨,即便看起来平静安详,也让人心里冷冰冰的,极不舒服。
这位冷副城主很少出现在人们的视野,又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蚩山城里的一举一动。尤其是那些花楼酒巷易于寻衅滋事之地,更是她严密监管的范围。
对于这样一位副手,又加上是个女子,顾青衫自然不愿去招惹。即便真有事情,也是能不叫她就不叫她。轻则打伤打残,重则打死,这种令人生畏的治安管理方式虽然有效,但后面往往跟着一大堆麻烦。好在浣花宗家大业大,顾青衫每次厚着脸皮带着账单上门,人家都会照单全收,二话不说便给出一大笔赔偿。
石青峰顶着副城主的名义到了蚩山,顾青衫暂且让他代管,也就是他辛辛苦苦、一砖一瓦建立起来的蚩山。 蚩山对于蚩山城来说不算重地,但对他顾青衫来说,却比命还重要。刚刚出任城主时,他坚持住在里面,每天三更起,四更走,由车夫来回接送。后来,那车夫贪睡误事了几次,还有几次差点儿翻下山崖,被他一怒之下打发了去。但在那车夫后面的几个车夫,贪睡翻车一样不落,最后连拉车的牲口也懒得早起,他这才磨磨蹭蹭的收拾东西,从搬到了蚩山府。
石青峰远道而来,顾青衫作为一城之主,又是御鼎山童无忌的外门弟子,自然要尽地主之谊。
读书人不爱热闹,不讲排场,凡事务求清净。对于吃喝一事,向来一句“君子为腹不为目”了事。但眼前这位“青峰师兄”是从御鼎山来的大人物,而且一来就是副城主的身份。因此,钱掌柜特意订了蚩山城中最有排面的酒楼,也就是由樽圣钱庄一手建立的“天一阁”。
人间客,天上坐,只此一阁。
在蚩山城中找人办事,请人吃饭,只要说出“天一阁”三个字,听见的人都会狠狠的打量几眼。无论是求人的,还是被求的,但凡能进入“天一阁”,都是山城里面有头有脸的人物。而且,都是不差钱的人物。 因此,天一阁虽然门可罗雀,但数十年来一直生意兴隆。
顾青衫上一次进天一阁时,还是出任城主之时。当然,这种事情自然由钱掌柜来安排。钱掌柜对于这种事情从不避嫌,即便一墙之隔,听到有人闲话,也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笑了之。
“前面就是天一阁。只要一只脚踏进蚩山城,无论在哪儿,抬起头来都能看见天一阁!”
顾青衫指着数里之外的那座高大十几层的阁楼,有些得意,又有些尴尬。得意是因为毕竟自己是蚩山城主,理论来讲,天一阁在他管辖之内。尴尬是因为虽然他是蚩山城主,天一阁从建立到现在一直是樽圣钱庄的产业,就连浣花宗也无法渗透。
石青峰抬头看了眼远处那座高楼,感觉比起皇都城中最高的几座还要高出些许。说是楼阁,其实更像是一座塔。 顾青衫一路上絮絮叨叨,把沿途路过的大小风景,山城趣事一一道来。现在说到名头极大的天一阁,却忽然闭口不谈。话锋一转,谈起了读书修心的事情。
石青峰见他耳垂微红,猜出其中尴尬,故意换了话题说道:“之前在山下除妖时,我见城主轻轻松松就压制住了周围动荡紊乱的气息。以顾城主现在的修为,应该快要破镜了吧?”
顾青衫见他直言不讳,就不刻意隐瞒,破天荒的挠了挠头,有些羞赧道:“我在待了十几年,本想读万卷,破万卷,从书里悟道。但遇见童师叔后,却说我适合去外面走走,行万里路,过万重山。还传了我一门古怪道法,将道海窍穴引到腿上,练了一双力大无比、骨血堪比练气士本命法宝一样的金刚不坏之腿!”
又道:“现在我坐在山崖边上,表面看起来像是闲坐,其实两座窍穴 里面早就翻江倒海一样,和山崖周围那些气息搅在了一起。”
石青峰好奇的打量了一眼那双长腿,脑海中浮现出横扫千军、金刚不坏的景象,对于童无忌在修行路上的博闻多识肃然起敬。
顾青衫有些得意,边走边道:“临阵御敌不敢说,但自从练就了这双神腿,跑路的功夫倒是突飞猛进!山里的飞禽走兽无论哪个,只要被我看见,一准儿没跑!说撵谁就撵谁!”
石青峰顿时想起一副鸡飞狗跳的情景,哑然失笑。
天一阁作为蚩山城中最高的楼阁,门口两边立着两尊九尺多高、以黑石凿成的披甲神像。
黑石神像取自山外,据说是某个宗门炼就的两尊门神。钱掌柜不知道用了什么手段,花了多大的代价,将两尊门神请到蚩山,做了扶楼神官。
若非如此,这栋十几层高比起一般高塔还要高了些许的楼阁不可能如此牢固。
两个人边走边聊,很快来到天一阁前。入口处早有管事的等在外面。这次是钱掌柜亲自迎接。顾青衫出任城主时,出门迎接的是天一阁的掌柜。樽胜钱庄的钱掌柜并未亲自出迎。
钱掌柜当时忙着张罗酒楼里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瞧不上新上任的城主。自古书生无用,大多都是穷酸迂腐的书呆子。钱掌柜手握半山之财,哪儿会把一个山主放在眼里。
但是这次,来的是御鼎山真传弟子。还是受过陈玄清、童无忌两位长老指点过的亲传弟子。钱掌柜深谙人情世故,孰轻孰重,一眼便知。因此,不仅亲自出门迎接,还给石青峰备了一份大礼。
“钱某人躬逢仙师大驾!”
钱掌柜面带虔诚之色,走上几步毕恭毕敬作揖行礼,念出一句几易其稿、事先准备好的台词。
字正腔圆,不急不缓,温如君子。
石青峰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向自己行此大礼,顿时有些慌神。赶紧弯腰拱手,回礼道:“岂敢岂敢!老先生折煞我了!”
凡夫俗子听见御鼎山,无异于见了人间仙人。平时莫说见面,就是仙人过境时高高的看上一眼,也赶紧跪下磕头,祈求仙人保佑。若是因此被仙人瞧见、听见,说不定就会赐下一份机缘,带入山门,踏上长生之路。
人间最贵是长生。越是有钱人,就越怕死。像钱掌柜这种走起路来振衣作响,浑身上下哪儿哪儿都是钱的人,更是怕死。
钱掌柜几十年来到处游走,散财无数,不管是正道大途还是旁门左道,能够的上的基本上都踮起脚尖努力了一番。就连玄天教这种杀伐无数、罪孽滔天的宗门也掺和了一番,但直到古稀之年,依旧没有哪个宗门愿意传授道法。
究其原因,是其心境蒙尘,压了一层厚厚的财气。这份财气偏偏又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属于先天诰命,人力难以移除,脏腑窍穴 里面都是金银之相,一辈子注定是个有钱人,而且是非常有钱、富可敌国。但修行之路,却山断水阻,寸步难行。
因此,他绞尽脑汁经营了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与长生无缘。
纳其入门,便会连带那分先天诰命一起引入门内。宗门里面的气运、机缘都会受到影响。没有那个宗门会做这等亏本买卖。
但那些宗门白白拿了许多好处,也不好白吃白喝,便将一些不值一提的丹药回赠给他。钱掌柜几十年吃下来,虽是古稀年纪,但身体年龄却只有三四十岁。
这不,前几天又娶了一房小妾。那女子被逼入青楼的第一天,便被他一眼瞧上,春风一夜过后,便被他娶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