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是年逾花甲,须发微白的罗什,另一边的是一位须发浓密,颧骨似要顶破两颊,喉结突出,身上披着长袍短褂的国师。这国师来自巫咸国,据说那里的人茹毛饮血却能通神,没人知道国师为何远道而来助人皇治理天下,身份也很神秘。祭祀大礼的巫师、咒词、祭文都是由国师安排的。罗什相信国师一定能解开他的梦境。国师从不与朝中大臣深交,一心只负责祭祀的事情。罗什也没有把握从他那里问出什么。但他终要试一试。
“国师,我今日来扰,实有大事”罗什试探性地开口,国师拂袖示意他坐下,为他满上了一杯茶。罗什看了国师一眼,举起茶杯喝了半杯然后放下。
“茶尽人亡。”国师开口只吐出这四个字。罗什听罢哈哈大笑,然后接过桌上的半杯茶一饮而尽。 “国师不妨直说,我知道你已经明白我是为了祭祀大礼之事前来。”
国师看了一眼空杯。对罗什说道:
“通天祭血魔剑出,洛神独臂难逃诛,蓬莱邱泽起戈处,平王灭鬼屠戮无。”
罗什默念两遍此诗,终不能会意。他要讨教国师,但他瞥见了国师深邃的眼神,他知道眼前这人不会再开口了,他求国师写下这四句,带着这几句话离开了国师那里。
说这罗什是开国老将,又与皇家结亲,关系更是不言而喻。所以罗念成自小便可以在皇宫随意进出玩耍。他每去皇宫,可不是为了欣赏花花草草、奇珍异宝。而是这深宫大院中,有一个从小的玩伴。她就是人皇的小女儿,献平公主婉熠,她父皇说她生辰缺火,取熠补之。小小年纪却生得不食人间烟火,她和罗念成一般大,可却稳重知礼,面庞冷峻,透着寒气,可是也掩盖不了她精致的五官。周围的人都十分喜欢她,可她不随意与人亲近,众人难讨她欢心。 一切循规蹈矩的大院里,罗念成像一只迷了路的兔子跃入了她眼中。他们从小便在一起玩耍,嬉戏。这一切的规矩与他们无关,两人常常商量长大以后要一起出去,见见外面的世界。久而久之,两人成了亲密无间的好友。念成会带婉熠做从来都没有做过的事,婉熠也会教念成诗书理法,他不吃家中先生那一套,却是很听婉熠的话,进步神速。表面上不学无术,实则了然于心。
这天,他们正在园中水边捉鱼,突然看到人皇走来。两个小家伙马上住了手,装作饶有兴致的赏鱼。只见这人身高七尺,腰缠黄金莽带,带间配着青玉坠,身着绣龙锦绸服,脚蹬华靴,仪表堂堂,正是帝王气派。
他一脸宠溺地看着两人,笑道:“你们这是喂鱼还是要鱼喂你们啊?”
婉熠拉着念成的手上前说:“我们在赏鱼呢。”
人皇蹲下身子,看向念成笑着说道:“你们天天寸步不离,好是快乐。待你们长大之后,也像你兄长那样,和我女儿结为夫妻可好?” 念成挠着后脑,笑嘻嘻地看着婉熠,“待我为您建立功业,再谈此事也不迟。”
婉熠狠狠白了他一眼,用小拳头锤着她父皇的肩膀,“我才不会嫁给这种不知羞的家伙,您以后不许拿我开玩笑了!”
人皇笑着站起来,“好,好,不嫁就不嫁。我女儿可是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的。你们自己玩吧”说完便带着侍从离开了花园。
这边婉熠已经追起念成,念成大喊救命,围着水池边跑边停,婉熠紧紧地追在后面要拿他是问。
罗什自拿到国师题书之后,更是夜不能寐。他不解其中缘由,放心不下,反复考虑之下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他要重返神止山,上祭坛,调查通天剑的秘密。但他还是决定先向人皇请命。 恰好同一天人皇突访国师。国师危坐于桌前,双目微闭,并没有起身迎接。
人皇支出左右,回身扣上屋门。他平稳的语速中透露出严厉的神情:“罗老将军来找过你了?”
国师缓缓睁开双眼,并没有说话。
“你向他解释了祭祀大礼的梦境?”人皇近前一步,从袖中拿出一缕白发,那发质不似常人,正和国师这一头的浓密发质相似。
国师本面不改色,可见此发当即双膝跪下,“陛下,我不曾多言。” 人皇掷发于桌上,“今后也要如此。否则朝纲混乱,人心惶惶。谁担此罪?”
人皇开了门要走正巧撞见前来请命的罗什,罗什见人皇出屋脸色不甚好看,话留到嘴边,向屋内看了一眼。只见国师从跪站起,收起桌上的东西,掩了门。
“罗将军,请随我来。”人皇见罗什有话要说,二人离开了国师居所,来到大殿。
罗什说明来意,希望人皇能准许他再上祭坛。本打算将国师所书呈给他看,念及方才二人不欢而散,因此没有拿出题书。
人皇大怒:“祭祀之地岂是说去就去说留就留的,我念你是一届老臣,恕你无理渎神,藐视君王。何故三番五次将梦中之事挂在嘴上,还要违背先辈禁令,重上止神山。你将我置于何地?将历代先皇置于何地?”
罗什深感愧疚难安,不好再辩解什么,施礼告退。几日后,他始终放不下,也因噩梦寝食难安。他又想起在国师门口看到的那一幕,便决定再访国师。
罗什来到国师门前,不料国师闭门不见。罗什隔门低声道:“我未将国师题书一事告知陛下,只是见前日国师与陛下不欢而散,恐是受我所累。我罗什向您赔罪,谢过国师的指点,我一定会查的水落石出。”
罗什说完,站在门前,屋内传来国师的声音:“你走吧!”
罗什愣了一会,抱拳道:“保重!”转身离开。
叶落微凉,晨光未破天际,枝头却已经有鸟儿在迎接黎明。天光不亮,念成就被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他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到黑暗中父亲的身影。
“念成醒了?快收拾起床,准备走了。”母亲过来掀开被子。
“走?去哪里!?”念成确定了一下,不止是因为刚睡醒,还是因为刚听到的消息。
“你爹爹说我们要离开京城,去神止山。”母亲一边说着一边递给他衣服。
“我们为什么要去那?”念成还是一头雾水。
罗什走过来,坐在床边说:“爹爹老了,想过几天清闲安稳的日子,不想在这官场掺和,如今天下太平,也没有能用到我的地方。我留你哥哥在京辅佐皇帝,你姐姐已经是皇家的人了,所以我只能带你和你母亲去,你愿意同我前往还是住在这里?”
念成穿好衣服。看着一脸严肃的罗什,“爹娘去哪,我就去哪。”
虽然他还是没搞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他知道他可能永远都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永远也不会回来。想到这,他向屋外狂奔出去。沿着一条近道飞奔,他的身影掠过,带起了路边成堆的枯叶,拐过小路的尽头,他来到了婉熠和他常玩耍的地方。
花园里草石未变,风景依旧,只是不见婉熠的身影。平日都是早上被关在家里读书,午后才来花园和她玩耍。晨光渐渐刺透昏暗,散在地上,花园色彩渐渐明晰起来。金鱼在清池做着美梦,不像往日的翕然游动,静静地浮在叶底,青石泛着晨光有一丝灰蓝,草木在风中和着鸟鸣沙沙作响。念成呆呆地望着那她常会走来的方向,却望不见她的身影。
“我们一定会再见的。”念成想着,转身向家跑去。
罗府上下有百余号老小,或是家仆,或是追随老将军多年的将士,他们都愿意跟随罗老将军,去建立新的生活。罗什便带他们来到了洛神庄,开始了新的生活。罗什之所以带众人来到了这里,到底还是放不下梦中的血腥,国师曾有书:
“通天祭血魔剑出,洛神独臂难逃诛,蓬莱邱泽起戈处,平王灭鬼屠戮无。”
诗中有“洛神”二字,可是暗指此处?神止山距此处也并不算远,甚至极目可见通天的耸山像天柱般立在远处。罗什只想在此处清净宁神,减少梦魇之苦。
经过了三年的休整,整个村落井然有序,人们已经慢慢习惯了这里的生活,罗什也觉得自己没有了后顾之忧。他想实现自己的想法:重上神止山,一探祭坛究竟。
此时的他已被梦魇折磨的消瘦了许多,再也没有什么往日的硬朗。双目深陷,瞳孔无神,满头须发尽白。念成看着很是心疼,经常上山采摘草药,亲自阅书调配,和母亲共同照料着罗老将军。明日就是当年祭祀大礼的第三个年头,罗老将军已经决意要上神止山,他知道念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做事向来斩钉截铁,他深知劝不了念成要与他同往,于是只把这件事告诉了罗夫人。
这些年罗老将军饱受梦魇折磨之苦,罗夫人知道他一心为了天下苍生,又是个言出必行的人,并没有过多地挽留。老夫妻二人本该促膝长谈一夜,好好告别,可这天夜里,罗夫人硬是将罗老将军关在屋外,月明星朗,伴着林间狼嚎,两个人就这样一里一外坐到了天明。
临走前,罗老将军把那首诗留给了罗夫人。
“若我此去三年不归,让成儿带着这诗去找国师,问明这其中的深意。你也要好生照看自己。”
罗夫人推了罗老将军一把,“你只管去做自己的事,其他的事,还有什么好挂念的,走吧!”
罗什深深地望了夫人一眼,转身上马,扬鞭而去。
罗夫人转过身去,强忍着泪水。“每次出征都害我担惊受怕,可风雨数十年都挺过来了,你一定能平安回来!”
念成醒来,见四处找不到父亲,便跑去问母亲:
“娘,爹爹呢?”
罗夫人知道迟早就会面对这样的场景,又想起了罗什临走前的嘱咐。她招手让念成靠近,摸摸他的头,
“你爹爹被皇帝召去朝中,有要事商量。他命你好生看护庄园,不许进城找他。”
念成蹙紧了眉头,“爹爹年事已高,不宜再为朝廷做事,何况当年他和人皇不欢而散,如今又怎么会呼之即去?”
罗夫人用手舒开念成的皱眉,摸着他的脸,郑重地说道:
“你知你爹爹心系天下,他出生乱世,跟随先皇打下这和平,如今朝中有难,他怎么会坐视不理呢。倒是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使性子,要听你爹的话。安心待在这里。”
念成见母亲面色严厉起来,忙说:
“孩儿知错了,我只是担心爹爹的身体。在朝中有大哥和姐姐照看,想来爹爹也不会有什么闪失。我会听话留在这里,陪着母亲。”罗夫人摸摸念成脑袋,露出欣慰的笑紧紧抱住他,却忍不住泪花在眼眶中打转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