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事,我得几位贵人相助,已经去过邱泽、巫咸、蓬莱等处,事情顺利,让姐姐操心了。”念成笑着望着她。从此往后,恐只剩下兄弟姐弟三人相依,如果他还不成长,谁来守护他珍重的亲人。洛神事发,他们三人均是互相安慰鼓励,谁也不愿在其他二人面前显得悲戚,要知道,伪装坚强的意志,有时候却是别人获得勇气的力量。
“念成自经风波,一路之上并无我相助,并不是我带他而来,是他自己走出的路。”伏云心中暖意升起,罗氏兄弟能够团聚,是他做梦都希望发生的事,今日三人便真的聚在了一起。
“老头!我爹爹在哪?”凌越又见念成遇到此处旧人,只觉得是他回乡思情,而自己却是个陌生的外乡人,她来此处,只是为了救自己苦命的父亲。她转身向着孙乾霸,袖中短匕就要使出,厉声问道。 “这位是?”孙乾霸不去理会面前女子,他见了女子袖中短匕,脸上却是毫无惧色,只是向着罗伏云打探。
“她是国师颛孙白之女。”罗伏云淡淡几字一出,在场的大半人都不掩吃惊。颛孙白在北朝任国师已经近二十年,朝中却从来都无人听说过他还有女儿,如今对这突然冒出的女子,众人皆是错愕不已。
毓姄也是脸色暗变。颛孙白那日对婉熠所说之事的真假,或许可以由此女子来解答了。若她真是颛孙白之女,那要证实颛孙白被逼,帮助李翀血祭魔剑,就是易如反掌。
“你是国师之女?”毓姄不禁脱口而问。念成朝着她点头,欲将自己如何见了凌越,知她是国师之女一事向众人道来。
“不错!我就是颛孙白的女儿,颛孙凌越。我今天来此处,就是要救我爹爹出这无笼囚牢。”凌越双手起势,上古巫咸术已结在掌心。 “诸位今日难得齐聚,本是坐下畅谈叙旧的好时机,何必在此动刀动枪。我已经命人摆好了酒宴,诸位请进入座,我们慢慢谈起。至于这位姑娘是不是国师之女,我们请出国师一问便知。”孙乾霸挥了挥大袖,请众人入堂内,这时几人才闻得果蔬佳肴之味。方才心中均有考虑,竟没有注意到这相府摆出大宴的香味。
“北境皆是你这样的花言巧语之辈,我爹在哪,我要见他!”凌越欲擒孙乾霸,却被念成拦了下来。
“孙大人既然有意细细商讨此事,我们从长计议也好。只是请您快快请出国师,他本不是祭祀通天剑的祸首。也好让人家父女团聚。”
“念成说得不错,只是颛孙白如今有恙在身,只怕姑娘见了,要在此处大开杀戒。”孙乾霸略一侧身,瞧了一眼凌越。
“你们把我爹爹怎么了?”凌越闻此言似刀经心,就要扑到孙乾霸面前。念成出手将她拉在手中,转身背对着众人低声说: “你还想不想见你爹了?既然他已经答应要让你见国师,不论怎样,先见了人才是紧要!”凌越闻此言强忍怒火,甩开念成的手,“若我爹有什么闪失,我定不会饶过你们。”
念成挽着毓姄缓缓而行,伏云在前,孙赫、方通臂早早跟着孙乾霸进了大堂。凌越望一眼念成,心里默骂:靠人不如靠己。
念成询问毓姄为何在此处,毓姄就将自己一早被孙乾霸请入府中的事说了,孙乾霸早早摆了大宴,宴上还有朝中大臣,和他的几名门客。毓姄也不解孙乾霸之意,本以为是要追究放走婉熠,擅去虎牢之事,没想到能在宴上见了伏云、念成。
念成得知了婉熠孤马入南陲之事,心中一沉,此去凶险万分,他恨不能马上策马赶去南陲,寻护婉熠。只是婉熠离开已久,先不说时间上来不及。光是去南陲就有百八十条通途,南陲地处广远,要寻一人,又是何等不易。再者,此间之事关系重大,须得向众人挑明了,把祸国害人的李翀恶行公之于众,才能保民平安。
毓姄道:“我当日助婉熠入虎牢,她将国师告知她的话转告于我。说国师是被李翀所逼,才上神止峰祭剑,红石血玉的背后推手,其实是李翀。此事得不到证实,仅凭颛孙白一面之词,难以取信。何况……” 念成明白,若证明此事是真,对他和婉熠是何种的打击。可是,他却早已知晓,此事确实是真。婉熠此番去南陲,若是平安到了李翀处,又会得到怎样的答案,若是李翀承认了他的所作所为,婉熠又会如何面对。念成一心牵挂,再无半点轻松。
“国师所说,皆是实情。”念成面色铁青,只深深叹气。毓姄这才确认了当时婉熠转告于颛孙白的的话。北皇李翀——果真是洛神之祸的幕后主使。
她料到,念成这么说,是得了那异装女子的帮助。念成能确定她真是颛孙白之女,自然也就知道颛孙白之语是否为真。她替念成担忧,替婉熠担忧。
大堂之内,高朋满座。只是佳肴美味,鼓乐声起,落座之人,却都一点也不自然。
不单单是怀着心事的念成、毓姄。大堂之内有不少念成从小熟识的朝中老臣,更有许多生面孔。孙乾霸身侧,西角连坐三人,皆是孙乾霸门客。西首的第一个黑脸汉毛发长密,大胡子遮了下巴脖子,两边脸颊也是浓密胡须。此人披头散发,脑如雄狮。靠着他坐的,又是一位干瘦青年,臂上血管清晰可辨,嘴唇发紫,这人浑身上下看着也没几斤肉,只是那紫唇却显得异常之厚。孙乾霸右侧也坐了一生面孔,束发儒雅,书生模样。 本是宴客,人也颇多,但是却凝着一股冷气,在场之人,也无笑脸上面,仅有几句寒暄。
“你的‘龙行虎步’练得怎么样了?改天我们比划比划?”方通臂手中提了一壶酒,经过那狮面男的身后,拍了他一掌道。
那人笑笑默不作声,伸出大手比个八成手势。念成看那人时,只觉他手骨粗大,身形也显魁梧,当是肉搏好手。想起凌越所说,岁翁教授的查命迹之法确实奏效,于是也凝神于睛明,追查起男子的气息。
念成再睁眼看时,那人身后白气不断而浓,甚至方通臂经过之时,白气不被方通臂所断。照凌越所说,方通臂应是噬命迹,与她一样,乃是地跣纹骨,而这狮面人身后白气却不为方通臂所断,自然就是更上一层的夺命迹,难道他同我一样,也已经有了椎阙骨纹?
念成心中慌乱。我得了岁翁,月仙点播,尚才练到了椎阙骨纹,孙乾霸身边这人是什么高手,竟能与我拥同样的骨纹,他是如何修炼,才得了这种境界。
宴开之前,孙乾霸向众人介绍:“在座的各位均应熟识罗氏双雄,老夫就不赘述。只将身边的这几位朋友,介绍给大家相识。”
他一指那狮面男子,“江湖人称‘狮面跛兽’,这位叫做唐归虎,是在下的门客。”那男子侧身向着众人站起,拱手行礼:“幸会!”
孙乾霸站起,再走一步,介绍那瘦子:“‘镇风镖局’的总镖头,人称‘阎罗押镖’的葛庆州。”那瘦子将放在椅子上的一腿落了,起身行礼:“承蒙各位大人照顾小本生意。葛某往后还要多多仰仗各位。”
葛庆州落座时,孙乾霸本要介绍那儒生,他却自行起身,拱手赔笑:“在下高周邺,初到孙大人门下,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孙乾霸落座,脸上带笑。
“本姑娘不是来听你说这些不相干的事的!我爹爹在何处?”凌越脾性大起,从座上离开,一掌拍桌,高声问道。
宴上不少‘大人’被吓得不轻,这女子身着异服,又突然惊起大呼小叫,实在是有失体统。众人埋头议论纷纷,一时间堂内变得嘈杂起来。念成再不敢阻拦凌越,她一路忍到如今,已是给了足够的耐心。况且现如今是时候将事情讲个明白,也好让众人知晓,是谁在背后作祟。
念成正对着孙乾霸坐着,只见孙乾霸身后墙壁之上,挂着一巨幅下山虎,图画之上挂着一匾额,上书三个大字——“黑虎堂”。下山虎左右一幅对联,上书:“驭水过江龙威显,断壁林深黑虎鸣”。再细看时,却隐隐发觉壁后有刀光闪动。
原来是这样。念成转目思虑间,心中已有答案。方才观下山虎之后竟有刀光闪动,念成便知,这黑虎堂大宴是假,要擒他罗氏是真。宴上这几名身怀椎阙骨纹好手,便是为他罗念成、罗伏云而备。加之孙赫、方通臂,再于相府周边暗屋之中布满杀手,设尽机关,为的就是让罗氏插翅难飞。孙乾霸却是有心,大费周章请来这许多人,又备了一桌酒菜,只为设计拿下我与大哥。
念成虽看破了杀局,但心中却不慌乱。他虽然忌惮此处这陌生三人的实力,依命迹观之,这三人至少有两人身怀椎阙骨纹,就根基与念成持平。不过,罗伏云尚在宴上,二人合力,加上凌越,想要脱身,却不是难事。难道孙乾霸真的只是费心设下杀局,可他又能有几成把握呢。身怀玄门三卷之一慑神术的罗念成自然不会将这些刀斧手放在眼里,他所想的,是如何向众人解释,神止峰权魔剑的秘密。
当时凌越大喝,追问其父下落,念成心绪却在黑虎堂杀机之上。众人有惊愕者,有愤怒者,孙乾霸周边三人却是平稳如常。孙乾霸站起,合手拍了三响。从内屋屏风之中出了四人。
这四人中,有二人依偎而立,战战兢兢,衣衫破烂;有一人似是相府奴才,却比那二人显得尊贵,他手中推了一个木椅,木椅之上那人,正是颛孙白!
那一男一女依偎二人先推推搡搡出来与众人见面,一大桌高官华贵,见此二人,只觉得倒了胃口。这男子怀中抱着一口剑,与那张脏兮兮的灰脸极不相称。令在场人振奋的,是奴才推出的椅上之人。颛孙白再与众人见面时,竟成了这副惨相。他瘫在木椅之上,口中气息微弱,双腿早已无法动弹。双肩之上,赫然两只卯龙钉。
凌越见此景,泪如雨下。她飞身扑向颛孙白,把那身后推椅之人一掌掀开,跪在颛孙白膝前。“爹爹!”她想问想说,有一肚子的话要对父亲讲,只是此刻眼神游移在颛孙白身上,那无完肤的身上。颛孙白气息微弱,身上伤口赫然,教凌越心疼地不忍直视。她始终哽咽着未能将那些话讲出来。只是喊了一声爹,扑在他怀中,心如刀绞。
颛孙白见女儿,自是心怜,只是此刻的他,除了老泪欲滴的眼神温柔如水,却不能伸手去抱抱凌越。与李翀一战,再被囚入虎牢,他已经被折磨成了一个残废。他唤不动双腿,也使不了双臂。但他还在奋力挣扎,多年未见的女儿,已经长大成人。入北境二十年,他已有二十年不曾见过凌越。若不是骨肉亲情,眼前的少女又怎能被他认出?
颛孙白奋力间,双肩上卯龙钉发作,只是疼痛难忍。
凌越以模糊的泪眼望着那对黑钉,用颤抖的手去试摸,却又缩回,生怕父亲痛苦。是北贼,是北贼将父亲折磨成这样!凌越悲痛间,又是一股怒火升起,北贼逼我父来此,最后还要这样陷害折磨他,真当是禽兽不如。
她望见了父亲的眼神,是那么温和,他眼中毫无痛苦,只是再见女儿的喜悦。或许此刻,颛孙白已觉人生无憾。再能见到女儿一面,比什么都好。凌越又是不忍,要出手屠尽此处着华戴冠之人的冲动又忍了下去,她只是静静在父亲眼前,声声叫着爹爹。
“当时我皇以颛孙白打伤虎牢守卫,将他亲手押入大牢,如今罗伏云罗将军携其弟罗念成来劫虎牢,被我孙赫、方通臂二将挡下,皆是今日诸位所见之实。”孙乾霸于桌前站出,朗声对着在座北朝之臣道:
“前日我皇派孙、方二将回转朝中,其一是为了寻独上南陲的公主,其二是为了押颛孙白上南陲。依我皇之意,颛孙白于我朝同蛮军的战争有重大干系,既是派了二将押人,二将却又碰巧遇到罗氏兄弟劫牢,罗家兄弟何故如此,诸位稍后便知。”
孙乾霸示意那一男一女近前来,面朝众人道:“这二人是孙、方二将于回朝路上,在南陲驿站带回,他二人略知一些事,要说与众位听。”
宴上朝臣议论纷纷,罗氏一门本自忠良,只是自从老将军罗什踩履言梦一事后,罗家便似中了什么旁门左道的邪。先是罗什辞官归隐洛神,后是罗家兄弟三番两次刺杀国师颛孙白,再之后,就是罗念成为蛮王所擒,现下又活生生出现在众人眼前。又闻前方战报,罗伏云出现在蛮营阵中,倒戈相向,替蛮人退了太子的南征之师。这桩桩件件皆为朝中人知。因此今日之宴,无一人坦心而来,除了毓姄之外,大家都只将罗氏兄弟视为叛军。
二人敢孤身赴宴,怕是有备无患,宴上大臣皆是小心谨慎。众人再见当时为北皇所押的颛孙白,只是感慨他的下场之惨,却均只想远离,不去理会这其中争端。听闻孙乾霸开始主持大宴,就要向大家开诚布公,将这些事前前后后理理清楚,也好让众人不再担惊受怕,早些让罗氏兄弟伏法。
孙乾霸喊那二人时,那对男女弓着身子挪了过去,两人犹豫之时,孙乾霸催道:“请讲!”
那女子给男子使个眼色,男子便结结巴巴张口道来:“我……我二人本是经营……经营南陲……南陲驿站的”说道“南陲驿站”这几个字时,那二人偷偷瞟了一眼坐在宴上的罗伏云。
罗伏云于方才一直在思考孙乾霸这样做的目的,他自知孙乾霸欲以理服了众人,给他兄弟二人扣上叛国的帽子,只是他要拿什么证据出来呢。见颛孙白时,伏云心中也闪过一丝愧疚。当时冲动之下要诛杀国师,国师曾几次辩解红玉不是他所炼,只是自己未放在心上,仔细考察,闹得最后白白冤枉了他。他如今变成这副模样,内心也觉得此事和自己脱不了干系。
直到目光转到讲话二人身上时,伏云面露忧色。那人怀中所抱的。正是自己的贴身佩剑——啸珑。当日回归北朝之时,忆起曾在南陲客栈处赊了酒钱宿费,牵了他们一匹马而去。如今这二人怎会带着自己的佩剑来到此地。他能猜到的是,退一万步,他们也不会是赶来索要酒钱的。
那男子继续说道:“我们二人于南陲生活,那日听闻罗将军兵败退了,便想着去接济他们,带了一些吃的东西。哪知……哪知我二人到了南陲福石殿处,见到……见到……”
那人说着,虚汗直从额角而下,不再继续。孙乾霸厉声道:“说下去!”
那人吓得连忙跪下,朝着孙乾霸就是几个响头,而后俯身不起,继续道:“只见罗伏云将军正带着一伙蛮兵,将队中的北朝将士,老弱百姓,一齐杀害了!随后又将众人的尸体喂给了蛮营中的恶兽,不留下痕迹。”
那男的不再作声,那女的接道:“我们目睹了这惨相,吓得魂飞魄散,再不敢近前,连夜回了客栈,从那以后,再也没有睡过一天安稳觉。”
伏云心中已经明了,这是有人设计害自己,只是这二人到底是受何人驱使,来指正自己才是南陲血案的凶手。他实在想不出,若是北皇李翀所为,他未免算的太多,而李翀又怎会知道自己北归在那家店留下佩剑之事……
那二人说完,将那柄罗伏云贴身佩剑呈上。啸珑剑接到孙乾霸手中,孙乾霸面向众人,将啸珑拔开。剑刃随光而现,宽刃之上是:车骑将军 神威啸穹 。这便是人人知,人人识的罗伏云佩剑。宴上朝臣一阵骚动,听闻罗伏云惊天恶行,各个怒目圆睁,指指点点。有的还悄悄在嘴里骂几句卖国贼。只是无人敢正眼去瞧伏云。
伏云裹着黑袍于宴中危坐,他还在考虑此事是何人陷害于他。只是当下啸珑在那二人之手,人证物证具在,要蒙骗这群人,足够了。众人声讨伏云,而不见他有任何回应。孙乾霸笑道:“铁证如山,罗将军只好认了?”
毓姄却是焦急万分,她一面晃晃伏云的手,让他回神辩解,一面示意念成出面,解释通天剑秘密。伏云却不动声色。念成这才明白:孙乾霸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将二人引到此处,当着天下人的面,以这伪证来讨伐自己兄弟二人,黑虎堂后的杀机,不过是有备无患。念成起身道:
“南陲兵败之事,我曾亲自查探。不止我军福石殿之处,就连南面的蛮兽大营,也被魔物血洗,片甲不留。此二人从何而来,为何又要受人指使说出这些污蔑我大哥的话,太无道理。李翀为权魔剑所侵,炼成血池红玉,是要借着魔种之力灭蛮平边国,称霸统一。魔种若生,无人能挡,到时候,无论是北人还是蛮人,都要丧命于天火之中。诸位,念成所说句句属实。神止峰上通天剑,其实是扼守人魔界限的权魔剑,此剑由历代人皇一世一祭,只是为查看权魔剑封印,神峰之上魔剑侵人心脉,故而无人敢近。而如今,李翀三番两次祭拜权魔剑,偷偷运下红玉,为的就是借助魔种之力灭蛮,他只为一己权欲,不顾苍生死活,眼下最要紧的,是阻止血祭权魔剑,加固封印,不让魔祖临世。孙大人,您不知其中详细,不要被这二人的一面之词所欺。”
孙乾霸扬起了手中的啸珑,“我不会为眼前之物所欺。你方才滔滔而谈的,与你父当年踩履言梦如出一辙,又有什么可信。他是你兄长,你自然会护他。可你自己又如何自证清白,为夔王擒去,还能活着回来,不是做了蛮人的奸细,又是什么?来人!给我将这叛国贼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