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郭爽忽回过神来,大笑几声,晃指隔空点着念成:“罗念成啊罗念成,差点被你骗了。我问你,你说的这些,虽然是不争的事实,我光明磊落,做了就是做了,我不否认。只是这又哪能扯到我郭爽是一个不孝之人?”
念成就等他问出这句话,他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娓娓道来:“圣人云‘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方才说了,这董显既是孙赫干爹,那便是我等的长辈。孝敬自家的老人固然重要,也要将这种德行推及道孝敬天下的老人。难不成你对别的老人不敬,就不算不孝了吗?以郭少侠的眼光和境界,怎么会只将孝字看作是恭奉父母呢?”念成绕了这么大一圈,到头来还是把这‘不孝’的帽子扣到了郭爽头上。
郭爽听他说的头头是道,心中跟着点头,却总觉得奇怪。但当下竟无心无理去辩驳。他只是伸舌湿润干燥的嘴唇,又动动喉结,呆在了那里。 “至于这不仁不义嘛……”
念成见郭爽一脸苦相,又继续说下去。“行了,行了,别说了。”郭爽终于还是出言阻止,他逐渐觉得,让他再说下去,自己恐怕就不止是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了。他拔开仙不问的塞子,独自仰头喝了一口,又道:
“没想到罗兄弟不止是功夫高,这嘴上功夫更是了得。”郭爽望着绝壁上的魔剑,痴痴看出了神。
“郭少侠那么想见金河刀?”
“想,怎么不想。你难道就不想见一见那口宝刀?当年段缺刃以一门天地双绝刀法技压群雄,却也败在了这金河刀之下。那日星河峡见了当年一招胜了段缺刃的刀客,我们皆知他就是沙平雁。你看那双刀鬼项然挥刀而上,却难伤他分毫,他只退不进,不出兵刃,以那琴音破了项然刀法,哪个不胆寒?”郭爽渐渐激动,胸腔之中一股澎湃之情,他又拔了塞子,饮了一口。 “你说金河刀在沙平雁手中,他又为何不将此物带在身边。那日并未见刀……”念成还没说完,就听见郭爽大笑,
“出刀?”“哈哈哈哈……”郭爽起身踉跄,笑得咳了几声,又高声道:“若项然真的能让他出刀,段缺刃死也瞑目了。他教出的弟子,有胆量与沙平雁一战,便已是勇气可嘉。”
他顿了顿,好像在细细回忆着那日邈佗茅屋前发生的事,回忆着那个男人的身影,他又笑道:“项然是条汉子,他认出沙平雁来,还敢挥刀而上,真不愧一代宗师。只是这一战,恐怕教他领教了太多……”
郭爽似乎有几分醉了,他自觉一股股热浪从胃里翻腾而上,聚到胸中难以排解。他晃到念成面前,“所以我才要找你去求见宝刀,若是到时候真动起手来,我定不是那沙平雁的对手。兄弟你到时候一定要助我一臂之力。”
“千万……千万不能……不能怕他!”郭爽打个酒嗝,要跌倒时念成扶了他一把。他双颊微红,‘仙不问’酒力上脑,已然撑不住了。 看他这副醉态,石崖另侧的钦丕也赶来凑热闹,它歪头蹲在二人不远处,发出咯咯的叫声。郭爽平时倒不明白钦丕戾声所含之意,当下却又分得清楚。
“你笑什么?”郭爽举着拎酒壶的手指着钦丕,又软塌塌把酒壶系到腰间,再指钦丕,“你是在笑我醉了?”
郭爽又大笑几声,骂道:“我才没醉,你个臭鸟敢来笑我!”他捡起地上一块石头,狠狠朝着钦丕砸去。
只见钦丕动也不动,只是方才那种叫声变得更为频繁嚣张,那石块因他醉了失准,落在了一边。郭爽更怒了,他挣开念成拉他的手,走走停停向着钦丕扑过去。
钦丕厉鸣一声,扇动双翅卷了一股狂风迎着郭爽面门而去。郭爽只觉七窍入风,身子像纸一样要飘起来,猛袭之下,竟有了一丝清醒。只是这清醒很快便不见了踪迹,他只是被吹乱了头发,朝后倒在了石堆中。 念成喝止了钦丕乱来,又觉得好笑,他去扶地上郭爽,见他已鼾声大起,昏睡了过去。
念成正要责怪钦丕,见这大鸟靠过来,用喙叼起郭爽腰间酒壶。要怪就怪这‘仙不问’酒劲儿大,可怪不得我……念成扶着钦丕笑起来,自言自语道;“这酒真的有那么神?”
念成倒有些羡慕地上躺着的郭爽,他能一醉解愁,自己却还没醉过。“若不是师尊让我这些天守剑,我定要饮了这壶‘仙不问’,尝尝酒醉的滋味。”念成说完,钦丕又在一旁应和着叫起来。念成摸摸它的绒毛,轻声问道:
“我本已除李翀,为洛神报仇,为何心中郁郁,丝毫不快。”念成知道,钦丕不能为他回答这些问题,只是他心中的困惑,若只是得到一个发泄的去处,对他来说也是种安慰。他知道李翀该死,只是他始终不能释怀婉熠的离开。
她走向剑池之时,对他说的那些话,一直都回响在自己脑中。他们本都没有错,只是将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李翀,却还是无法缓解念成心中苦闷。在他看来,婉熠的离开,与他有莫大的干系。若不是因为李翀的死,她就不会投身剑池,不会离自己而去…… 所爱之人,再也不见。
幸好我们之间没有留下太多的回忆,幸好我们总是聚少离多,幸好我们舍弃了长久的折磨,诀别的果敢、迅速。是什么逼着我们非要在最真实的自己下做出别的选择,或是阻断我们想要走的路。如果非要如此坎坷,这一切都还有开始的必要么?我们彷徨无措,迷失而挣扎,到底是为了什么?为了在这片泥泞之中得到短暂的快乐吗?
只是我们经历的苦难,又如何用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喜悦弥补。为了更珍贵、更神圣的东西,我们必须献出自己的感情,去守护本不关我们利益的东西。
我还不知道爱一个人是什么感觉,我就失去了她。这些都算不了什么,因为即便关于我的一切都消散不见,至少我还活着,我还有一息尚存,我可以去重新找回我丢了东西,有些人却永远都回不来了……
他不明白,这个世道为何如此对他,教他从个锦衣玉食的少爷,变成了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我宁愿家徒四壁,过着食不果腹的日子,也愿能在夜里和家人一同挤在一个屋子里,说说这一天的疲惫。我从出生,就在天下人向往的地方,王侯世家,皇城国戚,别人觉得我含着金钥匙生,是上辈子投了好胎,只是这一切怎么就变得破烂起来。
如果要他选的话,他宁愿从未拥有过。这些失去的痛不是他一人能承受的,他不想面对这些事,可他没有地方逃避。念成看一眼身旁昏睡的郭爽,如果我能像郭爽这样,一生只做自己喜爱的事,那该多好。可我喜爱些什么事呢?
他逐渐将目光移向了远处,此处高峰可见层云跌宕,天似是触手可及。念成立于这天地之间,只是他觉得悲凉。他已经没有归宿,没有归宿的人,在天地之间是何等的渺小;没有归宿的渺小之人登上这山巅触手及天之处,是何等的寂寥……
洛神庄离神止峰并不是很远,以钦丕的速度,他很快就能回到那曾经留下回忆的地方。他的家就在洛神。只是洛神庄还在,他心中却没了家。那些空旷的宅院更像是一座座荒冢,诉说着令人心痛的往事。他有些想回去,可他不敢回去,即便他去了,也见不到相见的人了。
爹,大仇已报,李翀已死,孩儿为何无法畅怀?
神止峰厚云又集聚起来,天渐渐暗下去。又是前一日似的冷风,刮凌着石崖,和崖上的人。
柳仙人说过,要孩儿放下心中仇怨。只是我与李翀不共戴天,怎能说放就放?他虽是个十足的恶贼,可熠儿又有什么错?她不忍看着父亲死去,随他跃入剑池……
念成已经有些哽咽,风更钻进他的眼角,他只觉得眼眶冰凉。
接下来,我该怎么做?我所做的,真的只是为了寻仇么?天下风云皆因恩怨而起,恩怨却又随风散去,什么是真?什么是幻?
您不是时常唠叨教诲孩儿,现在怎么一言不发?
念成立在神止峰耸石之上,悲声疾呼。山峦震动,空谷传响。钦丕闻声起翅悬天,高鸣不止。
“毓姄,启明还未回来?”
罗毓姄刚接过丫鬟手中的汤,忽听得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她将手中小碗放下,亲自去开门。她听出了那是兄长罗伏云的声音,当日孙乾霸宴上,伏云为全罗家名节,甘心被押,此刻本该在牢中,怎会来到此地。
毓姄也曾多次探访,询问伏云情况,伏云说明被押缘由,是铁了心要坐穿铁牢。他不肯借毓姄救助走脱,只为光明正大从这牢中走出去。毓姄心中有些诧异,她虽有身孕,却迅捷靠近门去,开门正见那人,确实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