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可算是横穿整个帕德罗西帝国的旅途在帝国历1532年的年末迎来了尾声,1533年的新年尹始,一行人开始了前往苏奥米尔王国与帝国交界处的最后一段旅途。
目前他们手头暂且有钱,而身上的悬赏又已经被取消。卖掉了之前用以代步的马匹和部分装备回了一些本,带着口粮和捡回来打算留着的那些装备,一行人又雇了台私人马车准备以较为放松的形式度过最后的旅程。
老旧的四轮马车晃晃悠悠,天空中飘起的小雪落在泛黄的亚麻籽油防水帆布车篷上,又因为温度尚且没有那么低而渐渐化作水珠顺着肋骨般的车篷架轮廓流下。车厢内的木头和布料散发着一股受潮的棉布与木材独有的气味,但比起这个味道更让人不适的还是车夫身上的气息。
女性成员们坐在车厢靠后的地方以呼吸较为新鲜的空气,但尽管如此伴随着前进的步伐车夫身上的酒臭味和烟草味仍旧阵阵来袭。
——可这是唯一乐意接受他们雇佣的马车了。
因为康斯坦丁的大胜而大量涌入帝国各处的充沛资金大大地充实了帝国民众们的钱包,因此在临近新年时许多劳动者都停了业,想用这笔钱好好地与家人们一同庆祝与享受。
就连定点的公共马车也大量停摆,车夫们都选择将这好不容易多出来的盈余用来和家人一同度过新年。
只是有热闹之处就总会有寂寞之人,就像教堂钟声礼拜圣歌之下依旧寂寥的陵园一般,总有格格不入的人存在——亨利一行雇佣的这名年纪已经上了六十的车夫就是其中之一。
他是个老光棍,而结不成婚的原因简单至极,没钱。
临近苏奥米尔王国的帝国北部有许多零零散散的小镇与村庄,因为临近山脉的缘故地形较为破碎,缺乏肥沃可耕种的平原因此这种地方一般人口都较为稀少,也没有什么能发展起来的行业。
车夫一家原本是沿海的渔民,但帝国北部沿岸鱼群并不繁盛,要想多捕只能北上去到苏奥米尔的领海。几代人以前他家曾有过一艘大船,但在北上捕鱼和苏奥米尔当地的渔民产生冲突后船沉了连带着当时的壮劳力也一起身亡,留给孤儿寡母的就只有一间破屋和补了又补的老旧渔网,之后他的长辈们曾尝试过各种措施,却始终无法再让家道兴盛。
到了他这一代只剩这一根独苗,他也曾幻想过靠自己的双手劳动来改变命运,但三年又三年,转瞬之间已经年过三十的他一事无成,就连给人当学徒都已经没人要。
最后索性把那老破房子和所有的东西一块儿卖掉买了辆马车,累了困了就在自己马车车座上打盹,赚到的钱足够喂饱老马和自己就已经足够,多余的部分他都用来买劣质酒和同样劣质的烟草。
有人坐车他就抽烟提神,没人坐车他就喝酒睡觉。
用嗜好品麻痹自己,甚至有时人和马的饭钱都拿去买烟买酒。过着日复一日没什么改变的生活,没有对于未来的期望也没有任何长足的理想。如此下决定又如此过活,眨眼之间便已经过去了半生。
天空中小雪缓缓飘落,兴许是新年时别人家的热闹触动了他,兴许是被这个雇用自己的团队的青春活力所感染,变得话多起来的车夫连有无听众都不怎么在乎,自顾自地说了自己半生的故事,又抱怨起了各种生活中的琐事。
“所以说,我们也得过日子啊。教会的大老爷们觉得烟酒不好不好,得节制什么。可用得着来为难我吗。”北部口音浓郁的拉曼语说不上动听,而且他一开口烟臭味就一直跑出来。虽难以与辞藻华丽的游吟诗人讲述的故事相比,但在漫长的旅途之中倒也能算是一种寂寞消遣。
并且其中的一些内容确实也值得一听。
“是啊。”坐在靠前位置的亨利随意地附和着,这种赞同显然是孤独的老头儿所不常遇到的,因此他热情高涨,话说个不停。
年过60的车夫身材十分矮小干瘪,充沛的经验让他明白准确的挥舞鞭子的时机。时不时响起的“啪——”“啪——”声催促着同样干瘪瘦小的老马们费力地拉扯着对它们而言过大的马车向前迈进,车轮滚动在被半融的小雪打湿的泥土地上印下了深深的痕迹。
马车行驶的速度并不算快,若非车夫烟草的臭味这种缓慢摇晃结合冷空气足以让人昏昏欲睡。
“他们要管制,就叫那些贵族老爷们去遵守就好了!”明显并无多少信仰之心的老车夫抱怨的原因是烟草价格几乎翻了一倍,导致他只能少抽。这种嗜好品在帝国境内主要是北部较为流行,但产地却在更加温暖的南方。只能靠陆运和海运供给的烟草是极易受到关卡检查的货物,而这一次出手的便是白色教会的宗教裁判所。
——虽然这本不该是他们的管辖范畴。
临近新年原本运输了一大批烟草的商人在路上被拦截,之后被教会的人员索取大量的“赎罪金”。因为贩卖这样的嗜好品是堕落的象征,商人们不仅要给帝国贵族们交税还得向教会花钱购买他们的赎罪券才行。而想着大赚一笔所以把资金全都拿来买货的商人无法付出这笔钱,在苦苦哀求了等贩卖后再补上无果后,他不光商品被全部没收还欠着教会一大笔钱。
而那些被没收的烟草转手便以两倍的售价出现在市场上,对它们产生依赖的老车夫没得选,只能掏出仅有的资金买下来。
将那些描述过程中的抱怨和脏话排除掉之后,他絮絮叨叨讲了快有半个帝国时辰——即一般而言一个小时——的内容就可以总结为以上这些。
“还有那些人,一个两个的,都说什么教会做得对,做得对,还说、还说这些本来就不是好东西!”气不打一处来的老头儿抽了一口烟接着对贤者抱怨,显然让他不满的对象不仅仅是圣骑士,还包括那些镇民。看来他并不是第一次这样抱怨,但在之前对着那些以为会赞同自己的镇民说出这事时却只得来了冷嘲热讽。
愤愤不平却又无能为力的老车夫只能对他们这些陌生人倾诉自己的不满——事实上他原先还不止打算停留在口头咒骂。在最开始瞧见了亨利一行的装备后,他甚至一度想用“免费载你们过去”作为筹码让贤者“帮忙教训教训那些人”,但从如今他后续喋喋不休的话语当中得知的教训对象涵盖范围之广,显然亨利果断拒绝宁可付钱才是个正解。
老头儿想“教训”的对象从施粥处不愿意给他多添一勺的修女,到买酒时不肯正眼看他,他怀疑卖给他的酒掺了很多水的商店老板,再到拦截了他的烟草的圣骑士和那些对这件事不感到同仇敌忾的镇民。如果真的按照他的意思来,那他们一行人得把他停车的那个小镇大半的人包括整个教堂的人都揍一遍,来换取一次免费的长途旅行。
如果说仰仗武力对平民施暴也许还能逃过一劫的话,在这种地方对教会出手就纯粹是活得不耐烦了。
每个周末都有免费食物发放的教会在越是偏远贫穷的地方影响力就越强,沿海大城市里中兴的商人阶级以及跟他们混在一块的小贵族不吃这一套越来越不尊重教会,可在那些贸易不甚发达的边陲小镇,一周一次的免费食物就足以笼络人心。
贵族安然居于他们的城堡之中欢声起舞,而教会则置身于市井,对于普通的帝国人民而言他们是更加触手可及的权威。
物质上实实在在的免费午餐,就连精神慰藉也可以通过在忏悔室叙述自己的罪孽再由修女宽恕这种虽然什么实际问题都解决不了的方式来达成。
在一行人出发时的小镇,老车夫这样的人才是异类,当他批评教会时会引起其他人自发的拥护才是正常的。
尽管从客观和整体上来看耶提那宗的影响力确实一直在下滑,尤其是在大城市和中上层贵族以及新兴的市民、商人群体当中。富裕的人群不喜欢遵守教会克制节约的美德而崇尚享受者比比皆是,但在那些贫苦的乡村里愿意拿起武器捍卫教堂的人还是有许多的。
这些事亨利能注意得到,绫在了解更多有关白色教会的事迹以后也明白这个道理,米拉在只能配合马车速度缓慢同行的过程中也有充足的时间去想到来龙去脉,但对于老车夫而言却根本是在他考虑范围之外的东西。
别人让他不开心了,瞧不起他,就得教训他们。他的想法非常简单纯粹,不舒服就要变得舒服,生气了就要发泄,至于可能会引起怎样的后果牵连到多少人他则根本未曾考虑过。
他一辈子生活在这里,但身为帝国底层平民没接受过多少教育的他根本不存在大局观。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轻松也意味着他不知道责任是什么样的概念,他年龄虽然已经逾越半百,实际上却仍旧像个十几岁的少年人一样只以自己的喜恶为中心过日子。他以为这些带着武器的外来者可以帮助自己教训那些人,但他又给不出任何像样的酬劳,最后被拒绝了也只能改成喋喋不休地抱怨,来在一定程度上平复自己的情绪。
这就是一个平凡普通的拉曼老光棍,他的人生或许在二三十岁的时候便已经定型。即便是与贤者这样的存在相遇也不会有任何的改变,因为他自己也并不追求改变。
有小酒喝,小烟斗抽,日子凑合凑合还能过得去,便已经足够。
但也正是像他这样的人,对于自己习以为常的“日常”的细微变化会最为敏感。
“啊,说起来那个什么,大,大征敌者?他的那个穿黑色铠甲的部队,那个真的不热么虽然现在天气确实不热,也跟那些没爹妈的圣骑士对骂?吵架了起来。”因为没有被亨利等人反驳的缘故,老头儿对于教会人员的称呼是越来越不客气。因为宗教裁判所麾下行动部队的圣骑士们确实大多数是教会收养的孤儿缘由,他直接管他们叫没爹妈的。
“哦?”亨利的应对依然十分随意,但这段话的内容是引起了他的注意的。
“好像黑的是说他们随意处决贵族不好,会引起不满。但没爹妈的说什么一定要得到净化,喝,什么净化,我看他们就是想把甜头好处都自己占了,就像烟草那样!咳——呸——”老头儿说完,对着旁边积雪的地面吐了一口痰,差点吐到同行的米提雅身上,他随之一惊,接着对骑在马背上的米拉挤出了一个讪笑:“哎别介意别介意,啊,我要是有钱的话,说不定孙女也有你这么大了,要不要试试看叫我车夫爷爷也行啊——”
“......”眼见洛安少女沉默地降低速度退后到他看不见的地方,讨了个没趣的老头也似乎失去了喋喋不休的兴致,暂时就专注于缓缓地抽烟和驱使老马拉车之上。
而他这一通描述下来的各种变化,听在亨利等人的耳里也有不少值得消化的信息。
显然圣骑士以及背后的耶提那宗的行动不仅体现在切斯特的那次讨伐上,他们在各个层面都在尝试延伸自己的手腕。拦截商人以交税为由实质上近乎勒索的行为普通贵族经常干,但教会其实一般不会做这种容易落口实影响民心的事,毕竟他们的根基在基层。
老车夫描述的这些信息是很值得玩味的,拦截商人的圣骑士多半是少部分个人行为。掌权的人就总会为自己牟利,不论这份权力有多渺小。
但上面的人也对此多半是知情的。知情,却放任这些人去做这种多少属于试探挑衅帝国贵族权威的行为,若被容忍就更进一步,若引起不满则将这些人切割出去,将他们当做罪魁祸首卖出去平息愤怒。
“他找的这个盟友,看样子也不完全是一条心啊。”亨利似乎自言自语的话让老车夫转过头看了他一眼,但他听不懂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所以并未过多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