及到次日,秦德威将陈凤与许谷喊过来,痛心疾首的说:“我们掌握的五人名单,已经泄露出去了!”
陈凤与许谷对视一眼,都很不好意思的。秦德威这两个多月基本上足不出户,但他们两个可没少出去交游。
谁又没个知交好友呢?所以就发生了类似于“我有个秘密告诉你,你不许转告给别人”的情况。
不过两人又不是身份敏感的大佬,传播范围没有那么广,问题也没那么严重吧?哪次考试前没有点流言?
而且秦德威当初没强调过保密,他们也很懂事的没有说明来源。
又听到秦德威说:“关键在于,听说这个名单被锦衣卫官校获知,上奏天子了!”
雾草!陈凤、许谷这才吃了一惊,如果名单捅到天子面前,那问题可就复杂了,很可能五人全都弃而不用了。
但秦德威却转忧为喜的说:“但我想过后,这反而是好事啊!”
陈凤许谷:“......”
作为南京士子,早习惯了跟不上秦德威思路的感觉,所以什么也不用想了,等秦德威自己说明吧。
果然听到秦德威解释说:“当初我们一开始,拿到的是最有可能的八人名单,后来缩减成了更有可能的五人。
如果这五人都被排除掉了,那么剩下的三个人里,岂不是肯定要出现主考官了?”
陈凤和许谷两人又不傻,听到这里,立刻恍然大悟。
五人变成了三人,范围进一步缩减,似乎真是好事啊!
再回想起来,莫非你秦板桥当初就是故意的?
难怪有了八人名单后,你秦德威又要缩减成五人,还不想保密,原来是进一步的排除法!
秦德威又从内室搬出了一叠本子,“剩下的三个大翰林分别是董玘、蔡昂、姚涞。
会试也没几天了,这里有三位翰林的文章和讲义,我们起抓紧时间一起揣摩剖析!”
从嘉靖十一年开始,徐妙璇利用邻居张学士关系,一直在帮秦德威抄写翰苑内部资料,重点肯定是那些资深大翰林的本子。
陈凤和许谷也喜形于色,时至今日,终于看到了中式的希望,不愧是算无遗策的秦德威!
著名金陵隐士许隆私下里对儿子许谷说过,其实秦德威最擅长的就是带人躺赢,只要当好工具人不捣乱就行。
老人的智慧果然没错,去了京师跟着秦德威混就行了。一个好汉三个帮,秦德威纵然是天纵之才,以后一样需要乡党帮衬的。
却说徐妙璟从秦德威这里领了任务,次日就去了东厂。
厂公秦太监阅览着手里的奏疏草稿,沉吟不语,他一看就知道,这手笔根本就不像是徐妙璟的。
在徐妙璟的交际圈里,能干出这种事情的人,只有一个!
还以为你这小儿安安分分当了两个月乌龟,真打算老老实实考试了。
结果临近考试没几天了,突然又甩出这么一件幺蛾子。
虽然秦太监因为信息不足,没明白其中具体思路,但隐约也能看出,某人必定是为了圈定主考官人选作文章。
这样敏感的情报,东厂是绝对不能隐匿不报的。所以秦太监犹豫的是,在上报的同时,要不要帮忙发挥一下?
他同样知道,今年对某人来说未必是好时机,主要原因在于,殿试最终名次是由阁部院大臣来操纵的。
而当前张孚敬还是首辅,霍韬汪鋐那些人还都在朝,某人就算过了会试,殿试上也不会有好名次。
痴儿何苦啊,要是真被打成三甲末尾的进士,可就太鸡肋了。
想到最后,秦太监叹一声“儿孙自有儿孙福”,就下定了决心。
然后对徐妙璟说:“你这封奏疏不必经由通政司了,我亲自择机呈交给皇上,该你的功劳也少不了你的。”
此后又过了几天,日期已经到了嘉靖十四年的二月二日。
春天正式到来,皇帝的经筵恢复了。
所谓经筵,简单的解释就是翰苑词臣给皇帝讲课,这也是翰林官为什么地位尊贵的原因之一。
然后内阁、六部、科道的重臣也会列席,在旁边一起听。但相对于翰林官,阁部院大臣在经筵上只能算配角。
青少年时期的嘉靖皇帝,还是很勤奋好学的,对经史都有浓厚的钻研兴趣。
不然的话,在大礼议问题上,他拿什么跟大臣吵架?
所以嘉靖二十年以前,皇帝经筵制度还是比较正常的进行,没有荒废,还有翰林因为讲课质量不行被嘉靖皇帝处分的。
嘉靖十四年二月二的这次经筵,尤其重要,因为二月初九就是会试开考的日子了,而主考官还没有定下。
也许在这次经筵上,皇帝看谁顺眼,就点谁当主考了呢?
翰林们谁不想当会试主考官?一下子收二三百名进士门生,官场上还有几件能比这更美的事情?
所以在本次经筵上,文华殿里的翰苑词臣们都格外卖力气。
无论是负责讲课的,还是负责答疑的,亦或是负责翻书的,全都使尽了浑身解数。
当然,这一切和张潮张学士没关系,他只是站在人群里打酱油的。天子面前露脸的事情,轮不到他这个冷板凳老扑街。
在文华殿列席的其他大臣们冷眼旁观,也在心里默默的做着评估。
不过嘉靖皇帝向来心思难测,他到底会选定哪个翰林当主考,谁也不敢说能猜准。
一个时辰后的中场歇息时间,皇帝暂时退下休憩,大臣们就三三两两的闲聊。
都察院左副都御史霍韬找上吏部天官夏言,试探说:“听说那姓秦的金陵小儿侥幸中了乡试,这次也来赶考了,你说他能否连中?”
夏言轻笑几声道:“你一个部院大臣,为何如此关注一个小儿?”
潜台词暗指霍韬心胸不宽,还在记仇。
霍韬也半是讽刺,半是威胁的说:“哪像你夏桂洲啊,江西来的大才太多了,所以对于别人,你就关注不过来了吧?”
潜台词就是,你夏言如果想顺利关照江西老乡,那其他闲事就少管了。
夏言不以为然的道:“会试也不是你霍韬说了算。”
霍韬冷哼道:“那就再看看。”
其实霍韬在私下里,曾经向皇帝推荐了左春坊左谕德江汝璧,但霍韬不知道皇帝怎么想的,一样没把握。
中场休息完毕,嘉靖皇帝重新出现,端坐在宝座上,而讲官江汝璧站在对面的讲桌后。
但还没有开讲的时候,御马监掌印、总督东厂秦太监施施然的登殿而入。
可以说,秦太监出现的很突兀。一般在经筵上,只有司礼监太监列席,秦太监还没入司礼监呢。
但作为一个厂臣,突兀出现必定是有紧急事情了,所以又不突兀了。
秦太监从袖里抄出一份奏疏,给嘉靖皇帝呈上。多余的话不用说,这必定是皇帝应该立即御览的东西。
嘉靖皇帝看完后,递给旁边随侍太监:“念给先生们听!”
这奏疏就是锦衣卫指挥同知徐妙璟上的奏疏,殿内的阁部院大臣、翰林官们听完后,齐齐懵逼。
谁踏马的这么无聊,整出这样一份五人名单到处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只有某个站在人群里打酱油的张姓学士目瞪口呆,这些该杀千刀的门生,搞什么鬼?
有人站出来进谏说:“此等流言恶毒至极,破坏朝廷大典,奏请陛下遣官追查!”
又有人驳斥道:“流言是在举子中间流传的,如今距会试之期只有数日,在数千举子当中大肆追索,那会试还能正常举行么?”
紧接着还有人站出来,对嘉靖皇帝奏道:“无论如何,会试大典最为紧要,先把会试安稳考完,再做其它追查之事!
再说流言这种事情,只怕越查越多,若不影响大局,当前冷淡处理才是上策。”
嘉靖皇帝十分讲究恩威莫测权术,皇帝的心思怎能让别人随便猜中?
所以无论如何,这五人是不能用了,不然岂不就是被人猜中了?
但如今资深大翰林人数又不多,又该换成谁?嘉靖皇帝的龙目在翰林班位里扫来扫去,思考着最后的抉择。
这时候,旁边的秦太监突然进奏说:“臣心里还怀疑,可能还会存在别的名单。”
别的名单?嘉靖皇帝不动声色,但逆反心却暗暗发作起来,目光继续逡巡。
现在翰林官人数相对比较少,有资格主考会试的人选真不多,再排除掉可能会被人猜中的,就没什么人选了。
最后嘉靖皇帝看到了某位张姓学士,此人确实是一个资深翰林。
但此人参与左顺门事件,犯了重大政治错误,已经被冷落了十多年,在朝堂上默默无声。
在别人眼里,此人能被外派主持乡试,就已经是在考试季人手紧缺的情况下撞大运了,哪还有可能继续主持会试?
嘉靖皇帝突然开口:“张潮!”
此刻张学士心里正在骂街,顺便已经下定决心,这翰林没法干了,明天就辞官回乡!
冷不丁的听到声音,他只是下意识的出列,跪倒在宝座前。
然后张学士就清醒了过来,瞬间面如土色,慌得发抖,这踏马的要出大事了!
没想到皇上如此英明神武,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拟定的名单!
皇上这个人刻薄寡恩,对人严厉,现在自己要晚节不保了!
自己会不会去云南,找同年杨慎去一起养老?还是会去两广吃荔枝?
早知如此,南直隶乡试结束后,就该功成身退!
嘉靖皇帝看到张学士这浑如筛糠的模样,还以为是激动的发抖失态。
这种生杀予夺的强烈反馈,真是令嘉靖皇帝很有成就感,便果断下诏:“用尔为考试官,即刻锁进贡院!”
文华殿里一片哗然,没想到最后主考官居然落在了看起来最不可能的老扑街张潮头上!
嘉靖皇帝冷哼一声,这次谁还能猜中?
众人目光齐齐射向张潮,这老扑街是个侍读学士还是侍讲学士来着?
平常看似与世无争,没想到是个狠角色,默默隐忍十年后,终于开始发力了吗?
两个随驾的锦衣卫官上前,架起了张学士,拖着就往外走。
他们要负责将新鲜出炉的主考官立刻送进贡院隔离,并阻断一切主考官与外人的接触。
嘉靖皇帝又下口谕说:“流言之事,等会试结束再查!”
正所谓,考试最大,稳定压倒一切。流言这种东西,估计也查不出什么了,走个过场吧。
秦太监默默退出文华殿,深藏功与名。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会试如此了,那殿试就听天由命吧,真成了三甲末尾,那也是命。
张学士腿脚不知为何一直软着,锦衣卫官校只能继续架着张学士往宫外走。
守宫门的看见了,还以为要拖出去打廷杖。
等出了皇城长安左门,然后一路到东城,将张学士送进贡院后,消息立刻就传开了。
谁都不傻,临近会试几天的时候,一个学士突然被送进贡院锁起来,不是主考官又能是什么?
马二奉秦德威命令,一直在贡院附近转悠看风头,此时立刻扭头就往家里跑。
秦德威正与陈凤、许谷两个高材生一起,研读董玘、蔡昂、姚涞三位大翰林的本子。
他们不敢懈怠,已经持续好几天了,升天落地,在此一举!
马二跑进院子,扯着嗓门喊道:“老爷!您那个乡试座师张学士被锁进贡院了!”
屋里三人齐齐大吃一惊,听到这个消息没有不意外的。
秦德威稍稍有点迷茫,什么情况这是?张老师开挂了?怎么就当上主考了?
陈凤许谷二人看了看秦德威,又看了看手里三大翰林的本子。他们努力临阵磨枪这几天,难道全白费了?
而且秦德威算无遗策的神话,竟然就这样破灭了!
“不要怀疑,一切在我预料之中!”秦德威大喝道,绝对不允许自己的权威受到质疑!
他后知后觉、绞尽脑汁的编着:“皇上看到五人名单后,以皇上只英明神武,岂能想不到,由于翰林官人数少,热门人选都有可能被人猜中?
所以皇上抛开所有热门人选,指定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也是情理之中,同样不出我预料!”
陈凤恍恍惚惚记起什么来,心生敬畏的说:“你是不是说过,把大名单的八个人都干掉?就这意思?”
秦德威连忙否认:“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
陈凤点头:“我懂我懂!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