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钰心思不宁地站起身,匆匆对穆临渊行了一礼,说:“穆公子,抱歉,我、我家中有事,须即刻回府,改日再会……”
说完,也不待听穆临渊如何回复,便奔到自家马车前爬了上去。
宝珠虽不明所以,也麻利地跟着容钰上了马车。 容钰吩咐车夫:“速速回府。”
马车跑动起来。
街上喧嚣的喊叫声传进车里,容钰掀开布帘朝外看了看。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京都城。
上辈子,两次北伐战败、甚至后来辽人打进来的时候,她都是拘在深宅后院里的小姐、王妃,虽也知晓局势紧张,却从不曾直观感知这样的纷乱: 街上的人个个面露惊慌、四散奔逃,一声声恐慌的喊叫、议论此起彼伏:
“败了,败了!大周败给辽人了!”
“护送陛下的车马昨日夜间进的城,沿路好些人家都听见响动了,据说连陛下也中了箭……”
“怎会败啊?!邵老将军亲自挂帅,领着十万大军……”
“别提邵老将军了,邵家的将军们都死了!” “什么,都死了?!”
“都死了!一个都没有回来!定国公府没有男人了……”
“西辽蛮子不会乘机打进来吧?”
“谁知道呢?赶紧回家收拾好金银细软,若西辽蛮子真打进来了,就赶紧往南逃命去吧!”
…… 容钰放下布帘,闭目靠在马车里想:
不对……
定国公府的男人没有死绝,还有邵北城和邵冬岭年幼的儿子邵承志;
西辽蛮子要再过好几年、佑宁北征败后才会打进来,那一次,辽人长驱直入、打到了距京都仅千里的澶城,端王亲赴澶城指挥御敌,击退了辽人,与辽人签订和约……
她故意想着这些事情,却丝毫未能减轻心里的惶恐不安,这时,她多么希望归云楼离泰宁侯府近些,又多么害怕自己回府晚了…… 马车一路飞奔、终于停了下来,容钰跳下马车,径直朝后宅奔去。
宝瓶从小荷包里数出十个铜板赏给车夫,然后追着容钰跑去。
容钰气喘吁吁地跑到东侧院门口,发现院子里极静,竟没有一个走动的婆子、丫鬟。
她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怯意,她抓着月洞门的石壁撑住身子站了一会儿,才起身朝容华的屋里走去。
隔着卧房的珠帘,她看到容华呆呆地坐在桌边,小沈氏坐在她身边,迟哥儿被放在窗边的小榻上,屋子里还立了好些婆子、丫鬟,众人都神色哀戚,紧张地盯着容华。
看样子,府里已经得信了……
容钰撩起珠帘走进屋里,刚给小沈氏请过安,小沈氏立刻担忧地拉过她看了看:“今天这样的日子还往外头跑,若是撞上那趁乱抢掠的歹人……”
“万幸没有出事,回头我再好好教训你!”
又吩咐尤嬷嬷:“去前头说一声,把派出去寻三小姐的小厮都叫回来。”
“还有,接回温哥儿和晔哥儿后,让他们都来我这里回个话。”
“此外,嘱咐丁管事,让各门轮守的人都务必打起精神来,外头不知已乱成了什么样子,侯爷又不在府里,咱们府里有四位小姐,若混进那居心叵测之人,不知会出多大的祸事……”
尤嬷嬷应了后退了下去。
容钰走到容华身边抱住她。
容华慢慢地回过神来,她紧紧地抓住容钰的双臂,双眼直直地盯着她,问道:“钰姐儿,那个将军,你前几日和我说梦到的将军,他还对你说了什么?你仔仔细细地再与我说一遍……”
容钰手臂吃痛,却没有说什么,她想了想,答道:“那个将军说,小姑娘,请帮我转告你大姐姐,我回不来了……”
小沈氏诧异地开口道:“竟还有这样一个梦?既托了梦,又有定国公府送来的消息,想来……”
小沈氏红着眼眶看向容华。
庄嬷嬷与丫鬟们也纷纷红了眼眶,屋里响起低低的抽泣声。
容华又呆呆地不知看着何处,唇角竟扬起一抹笑:“记得提前托个梦,也算有心了……”
容钰心里一沉,不是哭而是笑,想来容华心里已打定了与上辈子同意的主意。
她决意随邵西泽赴死,所以此时不觉哀戚,因为,她很快就会与他在黄泉再聚。
这样的决然……
容钰心里一时有些忐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劝动容华……
这日下午,小沈氏一直在东侧院陪着容华,府里其余的公子、小姐们并两位姨娘都轮番前来探望,就连额上绑着根白绸带子、病病歪歪的容莲也由丫鬟搀着露了面。
男女有别,容晔、容温俱立在院子里问候了几句,容晔隔着门窗朝容华喊了几句“莫要做傻事”之类的话,小沈氏又交待了他们几句安心读風雨文学了。
闺房地小,容滢、容莲及杜氏、倩娘等过来望了望,说了几句宽慰容华的话,也各自回屋了。
容衡早已得诏进宫去了,晚饭时仍未回府。
与众人的哀戚愁苦比起来,容华反而显得平静多了,对于众人的宽慰、开导,她都安静地听着,偶尔掉几滴泪,虽也满面悲色,好在没有寻死觅活的势头。
众人便都夸她是个坚毅的。陪了半天,小沈氏瞧着容华并无大的异样,便放下心来,又仔细交待了庄嬷嬷几句,抱起迟哥儿回了东正院。
容华屋里便只剩容钰。
容华对她说:“钰姐儿,你也回房吧,姐姐今日想早些歇下。”
容钰却不动,语气坚定:“大姐姐,我今日要歇在你这里。”
容华隐隐动了怒:“平日也就罢了,今天是什么时候,还这样胡闹……”
吴嬷嬷立刻劝容钰道:“小姐,今日众人已叨扰了大小姐许久,您先回房,让大小姐好生歇息歇息。”
容钰嘴里回着吴嬷嬷的话,眼睛则一眨不眨地看着容华:“嬷嬷,我不放心大姐姐,这几日我都要陪着她睡……”
不是胡闹,而是担心……
吴嬷嬷便不再开口劝了。
容华看了看容钰,冷淡地允了:“有什么不放心的?你要歇在这里,便随你。”
又交待道:“屋子里挤的人多了便闷,你歇在这里,不必再带个值夜的小丫鬟,我屋里原就有人。”
吴嬷嬷自是应了。
容钰也没有说什么。
入夜,嬷嬷、丫鬟们伺候着容华和容钰梳洗、歇下后,便都退了下去。
到底放心不下,庄嬷嬷本决心坐在屋门口守着,却因上了年纪,坐了半个时辰便腰酸腿疼,容华起身劝她下去歇下,庄嬷嬷见容华情绪平和,便放下心来,交待了值夜的丫鬟几句,也退下了。
容钰与容华并排躺在榻上,她起先一直精神奕奕地盯着容华,小手还紧紧地握着她的手,后来也熬不住、慢慢睡着了,握着容华的手也慢慢松开。
屋子里静极了,仅偶尔响起低浅的呼吸声。
容华睁开了眼睛。
她看了看容钰,伸出手想抚一抚她的脸,却担心把她吵醒,最后还是收回手,轻手轻脚地起身下榻,拢紧了床幔。
值夜的丫鬟惊觉地醒过来,轻声唤她:“小姐?”
容华坐到窗前的小榻上,低声吩咐:“我睡不着,你去取些安眠香过来点上,响动小些,莫要吵到钰姐儿睡觉……”
丫鬟踌躇了半刻,虽心里不安,却又不知该如何推拒这差事,只得应下,快步退了出去。
那丫鬟退下后,容华起身走到墙边的立橱前,摸到其中一个小屉拉开,从屉里取出一把匕首。
那匕首的刀面极光亮,在浓浓黑夜中折出一道寒芒。
容华抚着匕首,想到那个赠她匕首的人,眼泪无声地落在刀面上……
她笑了笑,举起手中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