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户们聚在主屋前吵吵嚷嚷的,说的话很不好听。
容钰身边近身伺候的小丫鬟都是打小就入府受训,规矩学得很好。在西北绝没有人胆敢这般在镇北王妃面前撒泼,所以她们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阵仗,都有些不知所措。
容钰理着衣饰的时候,隐约听到宝珠的声音。 想来是主屋这边闹出的动静太大,宝珠赶了过来。
可是,宝珠虽然行事周全稳妥,如今更是贵为将军夫人,可面对一群庄户汉子、乡野村妇,对方又压根儿不是来讲理的,宝珠大概很难招架住。
容钰这样想着,交待小丫鬟麻利些,待妆扮得体了,匆匆抬步出门。
邵北城侧着身子倚在门边。
容钰看他的样子,就知道她之前婉言相劝的那些话都没有用。 他不会拦着她出面处理此事,却也不肯让她一人出面。
容钰看着邵北城,觉得很感动,还有些酸涩。
他明明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
他认识的她,心思弯弯绕绕,诸事从来只有遂她的愿,而没有她吃亏的。
屋外这会儿虽然听着很吵闹,可邵北城的亲兵肯定都在,就算她一个人出去,那些庄户再气愤、再不理智,也不会伤及她分毫。 即便如此,即便万无一失,他也不愿她独自去面对那些。
容钰原本急着赶去帮宝珠,这会儿突然就不急了,她慢慢走近邵北城,纠结了一会儿,伸手环抱住他的腰,靠进他怀里。
邵北城的身子明显地僵住了,屋子里也瞬间安静下来。
容钰不用抬头,也知道邵北城此刻的表情一定很有趣。
她虽然胆大,但在情事上一直有些拘束、放不开,从来不曾当着外人的面对他做这样的亲呢之举。 邵北城的身子还僵着。
容钰突然就觉得欢愉极了。
夫妻相亲,人之常情。就连大姐姐那么注重礼数的人,都能大大方方地当着她和小侄儿、侄女们的面亲手给大姐夫喂果子,她这样想着,觉得有道束缚着心的枷锁似乎就断了。
她突然想试试两辈子从话本子里看来的那些让她印象深刻的片段……
例如,换身男装,扮作他的小厮跟着他出门之类的。 不过,邵北城是武将,那她难道应该换身兵甲衣饰,跟着他去兵营?
她身量不高,那样很容易就会被识破吧……
还是再想想吧……
不仅仅是话本子里的那些桥段,她小时候还有过很多不着边际的想法,例如,做小摊贩啊、做点心师傅啊之类的,反正那个时候她觉得,那些都比做侯府小姐有意思。
隔了这么多年想起来,她竟然还是有些跃跃欲试。
人生苦短,她想和他一起尝试更多有趣的事情,
不过,不管她想尝试什么,眼下都需要先解决屋外的麻烦。
容钰索性垫脚蜻蜓点水般碰了一下邵北城的唇,趁他怔愣着,飞快地带着小丫鬟们出了门。
有个小丫鬟或许是被容钰今日的举动惊住了,走在院子里竟然平地摔了一跤!
其他小丫鬟立刻扶她起来,有个小丫鬟心里就有些自得:还是她的心理素质好,今天王妃这算什么啊,昨日在浴桶边,王爷接住王妃后,那才是……
啧啧啧……
浴桶附近湿滑,她不也稳稳当当地退了出来,虽然有些气短,可到底没有摔跤!
小丫鬟们东想西想的时候,容钰已经走到了吵嚷着的人群前。
人群安静了一瞬,然后更大声地吵嚷起来。
什么“不讲情义”、“没有良心”之类的,还有些不堪入耳的骂骂咧咧的话……
小丫鬟们都很紧张,簇拥着围在容钰身前。
虽然有兵甲拦着,可只怕万一。
见出来的是容钰,宝珠和管事们的神情都有些错愕。
容钰倒是很气定神闲。
她的音量不高,可她开口之后,喧嚣声就逐渐低了下去,她生得和善,这会儿心情也很好,所以尽管在处理着这样的事,嘴角也仿佛噙着笑意。
只是,说出来的话很冷:“良心?”
“你们自己都没有的东西,为什么要指望别人有?”
“情义?”
“你们今日所为,可有顾念邵家这些年照拂你们的情义?”
“你们的亲人战死了,难道邵家的将军们寿终正寝了?较起真来,邵家的孤儿寡母们又欠了你们什么呢?”
她的眸光冷极了,圆润娇美的脸庞也端肃起来:“若讲情义,邵家从头至尾都没有什么对不住你们的,你们此刻抱怨邵家不肯买地,可曾想过,这些年若没有邵家,如今这些地是不是你们的尚且未可知……”
“不过,人心隔肚皮,你们坚持认为邵家不讲情义,我无话可说。”
“既然没有情义,那这就是桩买卖……”
她淡淡地扫了眼管事:“地是原样奉还,用这些年你们付出的人工和地里的产出,扣除最初的买地银,扣除你们的开销,再扣除税银……”
“帐总是能算清楚的,也定不会让你们吃亏……”
“买卖,讲究的是银钱两清。”
她逐一看向庄户们:“你们自己权衡吧……”
“若是顾念和邵家的情分,就安安静静地拿了地自谋出路,不要再徒生事端、闲言碎语,日后再见,邵家也不会不念旧情。”
“若是觉得邵家对不住你们,那就随管事去算账……”
她慢慢地,清晰地道:“帐算下来,不论是邵家欠了你们的,还是你们欠了邵家的,都务必要结清了!”
算账?
庄户们面面相觑。
邵家昔年“买地”时已经付过款,后来他们依附着邵家的田庄过活,因为没有壮劳力,干的活很有限,可不仅衣食无忧、不必发愁税银,每逢收成后或是年节,还能领到些碎银,邵家府里也经常赏他们冬衣之类的用度。
仁至义尽。
如果真的要算账,不仅田地保不住,就是要他们给邵府做长工偿债也有可能。
他们都明白,邵家不欠他们的。
从头至尾,都不欠他们的。
这会儿聚集生事,不过是听闻镇北王夫妇都是心善的,尤其镇北王妃富不可言,又想着几亩田地的银钱在他们眼里不值一提,所以才动了心思。
贪念作祟罢了。
人群就渐渐地散了。
有个清瘦的少年扶着憔悴的寡母走在人群后头,垂着头,似乎有些低落。
容钰问了管事几句,吩咐管事把那少年叫过来。
正是日日苦读,考入了国子监的钟泽。
钟泽在原地杵了一会儿,才转身走向容钰,短短的几步路,他走得很慢。
他想,今天的事,那个人提前谋划了那么久,最后镇北王妃三言两语就化解了。
没有跳进挖好的坑。
至于她这会儿传他……
想来是他做的事被发现了。
少年握了握拳,想,就算舍了性命,也要护住母亲。
其实,舍了性命也没有什么……
对有的人来说,活着轻松快活;对有的人来说,活着很难。
他这样想着,心里并不觉得害怕,镇定自若地给镇北王妃行礼。
他的寡母举止有些畏缩。
钟泽已经准备好了接下来会被盘问、斥责甚至是羞辱。
可是,都没有。
眉眼和善的夫人笑着递给他一个锦盒,说:“给上进又孝顺的钟泽。”
钟泽颤抖着手打开锦盒,里面有一份房契,还有放得整整齐齐的几锭银子。
他难以置信。
他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他没有父亲,母亲性子弱,他想要什么只能自己去争取。
人人都夸他进学的天分高,只有他心底知道,他是为了什么在读书。
呵,为生民立命……
就像这回,他想进国子监读书,想住在京里,就要赌上性命、出卖人格,给黑暗里的人做帮凶。
现在失败了,两边都不会放过他。
可是,别人用来当诱饵驱使他卖命的东西,有位夫人就这样给了他。
没有提条件。
她还抬手抚了抚他的头:“我知道,你吃了很多苦头才考入国子监。”
她的语气有些怅惘:“王爷小时候也吃了很多苦头……”
“还有,张太傅你知道吧?我弟弟是张太傅的学生,听他说,张太傅小时候家境贫寒,数九寒冬也是赤着脚去学堂的,他脚上流着血,写字的手却稳稳当当的,丝毫不抖……”
“每个人的出身不一样,可最优秀的人,都是从小就付出了很多心血、吃了很多苦头的。”
“嗯,我没有孩子,也不太会教小孩子,你是不是觉得我说得语无伦次的?”
“总之,要继续努力啊,不要辜负你母亲的期待,最重要的是,不要辜负了你自己!”
少年抬头,望见了一双温和明润的眼睛。
他突然就觉得,这些年受过的苦,心底的愤懑不平,好像都不算什么了。
他想说,他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是,有着黑衣锦袍的男子从主屋里走来,她笑着回头看去,比春风更和煦。
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后来,他站在了张太傅曾站过的朝堂上,垂帘听政的太后和逐渐长大的皇帝争权,局势波谲云诡,他身为年轻的首辅,被无数人奉承拉拢,也被无数人针对仇视。
每一个喧嚣后沉寂的夜里,他才明白,每个人活着都不容易。
他也没有再遇到那样的女子……
经历了很多,却依然温柔善良,她有澄澈的眼眸,笑起来的时候比春风更和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