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丽的楼宇伫立在东京城最繁华的地段,因此即便是在夜晚也完全没有被黑暗吞噬。
斗拱飞檐下悬挂琉璃质地的珠灯,上面贴着用明艳的金箔细心裁剪出来的图案,有飞鸟鱼虫、人儿瓦舍、树木流云,风一吹灯便转了起来,那些图案在交织于眼前犹如活了般,形成一副生动的生活图。
往下些可见一块长形牌额,上书“望江楼”,三个金灿灿的大字苍劲有力。
再往下就是望江楼三楼的雅间,是专门用来接待贵客的,自带观景外廊,凭栏而立可将眠河江景一览无余。
“主子,你真的相信那个女人的话?”青枫担忧地看着驻足于栏边的颀长身影。
男人沉默,幽深目光停留在泛着粼粼微波的眠河河面上,散落的月光碎成无数片,随着粼粼微动的河水犹如自由飞舞的白色萤火。
寒凉的江风吹拂过那张隽美若玉的容颜,墨发微扬。
“主子,你不能不说话,我知道青鸢不见了你很着急,但这都已经二十天了,始终没有她的消息,我们守卫如此森严,将整个东京城翻找了无数遍尚且如此,如今不过随便来了个不知底细的女子说她知道青鸢的消息你就信了,”青枫顿了顿,顾忌打量了眼赫连澈的背影,继续道:“恕属下直言,主子在东京城布下了高额的悬赏令寻找有关青鸢的线索,这几天所谓的知情者都快把赫连府的大门都踏破了,但结果却无一例外,都是冲着悬赏来的,有些人甚至连青鸢是什么都不知道,眼下这女子,依属下看,十有八九也和那些人一样。”
其实他说的这些赫连澈何尝不知?
只是……
“青枫,”轻叹一声,男人回眸,形容憔悴,目光悲戚,无可奈何地笑起来:“我不能失去她啊!”
所以但凡有一线希望找到她,他也绝不会放弃。
青枫为这样的赫连澈而感到同情与担忧,长舒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那翻涌的墨海,暗叹着:青鸢,你到底在哪里啊?
与此同时,望江楼下一个无光的角落里,一男一女正凝视着望江楼上。
女子出神地盯着凭栏处那一道俊逸的身影,原本积压在心头的恨意突然锐变成了一种迫切的心情,她迫切地想冲过去问清楚那天晚上的事情,只因刚才临街听见有人讨论着赫连注身死那夜,宫里的戍卫军在太师府活捉了成姱的一干部将,这让她原本干涸的心在听见那个消息的一瞬间重新活跃了起来。
据她所知,成姱与赫连注素有勾结。
当夜,赫连澈决意诛杀赫连注,那成姱的部将之所以出现在太师府必然是为了去救赫连注。
所以赫连澈才会匆匆丢下她,因为他必须要赶在成姱部将救走赫连注之前动手杀了他,否则,谋害太师与养父的重罪一定会让赫连澈付出比性命更惨重的代价的。
想到这里,她忽然有些能理解他了。
她想,父母之仇大于天,赫连澈一定不是故意抛下自己的,因为他与赫连注的仇恨太深,或许他是想借着婚礼报仇不假,但从没想过伤害她。
亦或许,那个朝她射出致命一箭的女人根本就不是赫连澈的人,只是趁乱混进青枫赶来营救她的队伍里的。
重新见到他的这一刻,她在心里努力为他辩解,并说服自己接受这个理由。
她原以为自己还能原谅他,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残忍的现实很快就让她看到了纵容内心的后果是多么的愚蠢可笑。
就在叶凌漪强忍住想要去找赫连澈的时候,炙热的视线里突然多了道行色匆匆的人影,穿着一身长到脚踝的红色披风,戴着黑纱帷帽,背上背着一张弓和箭筒,一阵风似的钻进了望江楼内。
尽管她走的很急,叶凌漪还是很快就认出了这个身影。
是那天混在青枫身后的那个女人。
不仅如此,脑海随着这道身影而飞快闪过几副画面——韩世黎遇刺与皇门前带人围剿叶蓁蓁的弓箭手。
竟然都是她!
叶凌漪惊愣,心里顿时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身旁的完颜纳其见其久久回不过神来,只好推推她的手臂,疑惑问:“你怎么了?”
恍然醒神,叶凌漪一言不发,望向悬挂着珠灯的飞檐,誓要弄清楚真相。
启动手臂上的袖爪,一条钢线弹出,将将勾在飞檐上。
下一刻,清瘦身影便如一只猫儿般轻盈落定于望江楼楼顶。
剩余完颜纳其独自在角落,焦急:“我说你这个女人,怎么不按常理出牌?要上去也不知会一声,幸亏我机智,为防万一从阿东那里拿了件袖爪来!”
望江楼三楼雅间内。
“你说你知道青鸢的下落?”赫连澈站在雅间的窗前,背对着窗外的眠河,神色冷静。
身穿红色披风,头戴黑色帷帽的女人站在雅间内,并不回答赫连澈的问题。
青枫皱眉,厉声道:“没听见大人在问你话吗?”
女人依旧不说话,只是用那双略显粗糙的手掀开遮住自己容貌的帘幔,露出一张带着邪恶笑意的脸来。
“主子……”青枫觉得这女人不对劲,看向赫连澈,似乎在等他下令拿人。
赫连澈只是深锁眉头,漂亮的眼眸中带着疑惑。
少时,头顶瓦片微响。
不待青枫与赫连澈察觉,女人突然疯了般冲到青枫身边,压着他的手抽出佩刀,抵上自己的脖子,失控大叫起来:“主子,你不能这样啊!我是替你做事的!你不能杀我!”
“你这疯女人,在说什么呢?”青枫皱眉,拼尽全力将握刀的手从女人手里夺回,却在挣脱时不小心划破了女人颈部的皮肤,鲜红的血液顿时溢了出来。
女人眼中充满算计,顺势“摔倒”在地,侧身的角度刚好够屋顶上的人看清楚她脖子上的伤痕。
女人嘤嘤啜泣,看起来真是委屈到了极点:“奴家说的都是实话啊,奴家一直都是为主子办事的,主子说韩世黎是赫连注那老贼引荐进宫的留不得,奴家便不顾自身安全拼死行刺,主子又说为了能更好的利用青鸢,让奴家做一场皇门伏击的大戏再由主子出面解决,奴家也照做了,主子因此在青鸢那里深得信任,令其以为主子是真心与她相恋的,到了大婚那夜,主子决心杀赫连注,又怕赫连注察觉以后会利用皇上属意的青鸢来求得一条生路,所以令奴家前去永断赫连注的后路。这一切都是主子你让奴家去做的啊!如今怎能因为害怕逃走的青鸢会暗中去找皇上告状,加上寻孽未果而迁怒奴家?”
屋顶上的人听得真切,一颗心彻底沉入了冰冷的深渊。
原来一切竟是这样。
他真的从未爱过她?
可笑直到前一刻她还不死心,沉浸在自我编织的幻想中,尽管他伤了她,差点要了她的命,可她还是没出息的放不下他,宁愿欺骗自己,宁愿替他想好了一个哄骗自己的理由,自以为是给爱情留了条后路,如今只会显得她愚蠢好骗,竟还心甘情愿成了他股掌之间的玩物。
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可笑的笑话吗?
一瞬间委屈、愤怒与羞辱,撕心裂肺的痛来回穿梭在她的身体里,仿佛要将她刺穿了,粉碎了。
叶凌漪自我较劲,撑圆了眼睛努力不让自己的情绪泄露,可豆大的眼泪还是在不知觉间溢出眼眶,顺着脸颊滑落到下颚。
她仍然沉浸在痛苦中回不过神来。
倒是身旁的完颜纳其,手足无措的像个做错事的孩子,压低声音:“你别哭啊,你……”
实在想不到好的安慰话语,只好道:“天涯何处无芳草啊!”
叶凌漪登时回以一个凶狠的眼神。
男人都一样,没一个好东西!
完颜纳其弱弱地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而在叶凌漪看来,一切已经得到了解答,所以她并不打算再听下去。
只狠狠睨了眼底下容貌俊美的男人:“赫连澈,前尘种种都算我愚蠢,轻信了你,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鲜血的代价!”
起身,顺着屋檐启动袖爪,清瘦身影立即如一道浮影掠过东京城繁华的夜市。
完颜纳其将她离去的身影看在眼里,并没有拔腿去追,逐渐深沉的眼眸印着天边的墨海与圆月,将那张充满野性的英俊脸庞衬得无比晦暗。
视线重新落去了底下雅间。
“戏演完了?”赫连澈嗤笑,“倒是说得有理有据,不过这演技也太拙劣了,你的主子若不是眼瞎痴傻,怎会派你这么个下九流来?你说是吧?梁上那位!”
糟糕!被发现了!
完颜纳其心下一惊,正要拔腿离开,可惜已经晚了。
脚下的瓦片被人从底下用茶盏击碎顿时塌下一片。
完颜纳其便像网兜里一条挣扎徒劳的鱼,随塌落的瓦片重摔落地。
修长的手指漂亮得如同玉筷,重新捏住一只茶盏,凑到薄唇边轻抿了口,似笑非笑地看着从破碎瓦片里狼狈起身的完颜纳其:“三王子,怎么放着好好的黑水部王子不当,非要做这上不了台面的梁上君子?”
完颜纳其灰头土脸,尴尬正了正身上的衣物,与面色惊变的红衣女人对视一眼,迅速镇静下来,笑:“赫连都尉好功夫!”
赫连澈眼神逐渐冰冷,捏着杯盏的手指微微泛白,冷声道:“今日这一出是你编排的吧?”
完颜纳其站直,大方承认:“是!”
“我记得,我说过,若你再逗留西朝,我也不敢保证会发生什么事吧?”
赫连澈说完,青枫眼神凌厉,立即抽刀。
完颜纳其不在意地笑起来:“比起这个,你不是更应该好奇这出戏究竟是演给谁看的吗?”
说到这里,赫连澈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慌张,手中杯盏里的清茶一个不稳溅落了一身。
急急起身,紧迫地逼视着完颜纳其:“是青鸢!”
完颜纳其得意,不置是否,但从他的表现来看,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赫连澈恍若失魂,回想起刚才红衣女人编排的那些话,顿时心焦难熬再也站不住脚,扭头夺门去追。
剩下青枫愤怒地剜了眼完颜纳其还有红衣女人,终于因为不放心赫连澈,选择追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