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区捉到一名可疑之人的消息很快传开。
随军医师闻讯赶来,冲进大帐,只瞧了一眼就红了眼眶,浊泪滚滚落下,颤巍巍喊出一声:“吾儿!”
浑身狼狈不堪的银充彼时正背对着老医师,听见声音以后缓缓转身,木然看着父亲。
父子二人对视着,仿佛隔世重逢,经历黑水一役原本鲜衣怒马的少年郎面上已多了面对世俗的沧桑悲凉,仿佛一夕之间便已老去,银老医师不由心中悲痛万分,垂泪哽咽着朝九死一生而归的银充走过去,轻拍拍儿子的肩头,仿佛安慰般重复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银充瞧着父亲满头已然苍白的发,亦悲恸地红了眼球,回想起自己出征前曾意气风发地与父亲保证能大胜而归,那个时候父亲尚有青丝只是两鬓微白,如今却已不剩半根乌黑,想来自己被俘的这段日子父亲定是心力交瘁。
想到这些,再想起战败,乃至战败后遭遇的一系列屈辱甚至差点命丧他乡,心中痛苦、内疚与羞愧不断交织,银充再也抑制不住,放声大哭起来。
李元麟与巫远舟在不远处,瞧着抱头痛哭的父子,又相视一眼,均是心存疑惑。
然后才听银充讲述起了战败过程,包括古兰人是如何依靠卑鄙狡诈的手段取胜,只是讲述中故意隐去了赫连澈为救自己而被火器重伤与二人黑兰城内相遇的部分,并故意捏造了赫连澈与多数西朝兵不知所踪的事情,有意误导李元麟,造成赫连澈拥兵自重的假象将战败责任全部推诿到赫连澈身上从而掩盖自己叛国的事实。
然而对于他的说词,李元麟与巫远舟显然是不能置信的。
“你说赫连澈不知所踪,可为什么朕收到的消息是赫连澈为了救你身故,而你才是被俘虏的那个。”
面对李元麟与巫远舟质疑的眼神,银老医师心尖一颤,猛地跪下地:“皇上,吾儿诚实,就算借他一百个胆子也绝不敢欺瞒天子,想来是以口传口,中途出了偏差,这才使得消息有误!”
银充低头,飞快思索着该如何应答,紧接着便道:“皇上,请恕臣下欺瞒之罪!”
一语毕,一旁的银老医师不由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
李元麟与巫远舟对视,心照不宣。
由巫远舟开口问道:“那你便说说,如何欺瞒了?”
“赫连将军为救我而身故的消息,是……我放出去的!”银充低头,故意装作很内疚,“军中主帅领着大军不知所踪,此事传出去恐被人耻笑我西朝军怯懦,且有损士气,当时情况特殊,臣下只能这么做。”
“哦?”巫远舟冷笑,满脸都是不信任,“那你是如何从古兰人手里逃脱的呢?”
问及此事时,银充先是沉默,旋即咬牙,用一种仇恨至极的语气道:“战败后,那些古兰人要杀了我,要不是我先发制人,此时只怕已经成了刀下亡魂!这笔账,迟早要找他们算回来!”
“你一人单枪匹马从古兰人的本营闯出并顺利回到了西朝?”
面对巫远舟的不信任,银充纵算心慌,但为了活下去不敢表露出来半毫,反而佯装愤怒道:“你不信任我大可以现在就杀了我。”
他知道,要他们相信古兰人轻易放过自己是不可能的,若再辩解下去反而会弄巧成拙加深可疑度,唯有以死明志,方能打消些许李元麟的疑心。
不过,他显然是低估了李元麟,片面之词犹不可信,李元麟亦不驳斥,只平静道:“银副将军,奔波劳碌,先随银医师下去休息吧!”
适才情绪激动的银充见李元麟发话了,又看他面上不见波澜,心中难免有些吃不准他的意思,只得暗自忐忑不安,告了辞后随银老医师出去了。
凝视着父子二人远去,巫远舟道:“皇上当真相信银充说的话?”
李元麟看看他,不置是否,却露出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笑,目色悠远:“他能从古兰人的眼皮底下逃回来也不尽然是侥幸吧!只能说明他在古兰人眼里还剩最后一点利用价值。”
“皇上是说……”
巫远舟若有所思,李元麟却不再说话了,只是看着不远处随嘉庸关外的沙暴摇曳的帐帘。
另一头,别有心思的完颜纳其呈上一只镶嵌着金玉的骨牌。
伊涅普负手而立,低眼一睇,眼中尽是玩味:“汗王这是什么意思?”
“伊涅普大人有所不知,我们有个礼节叫做礼尚往来,前些日子得了贵国的权杖,如今自当以最高诚意回报,这骨牌是我黑水白绵山天神的象征,还请伊涅普大人笑纳!以表黑水与贵国结盟的诚意!”
伊涅普并不打算抬手,扫了眼身旁,随从立即将骨牌接过。
“汗王远方而来,果然好诚意,不过……比起这些,我倒是想听听,汗王对于我们攻打西朝有什么良计?”伊涅普笑意未及眼底,看起来十分冷淡。
摆明了轻视黑水的举动令完颜纳其心中不满,但仰人鼻息的处境也只能逢迎下去,思忖一二便笑道:“良计不敢谈,不过我黑水愿为古兰马首是瞻,但凭吩咐!唯愿与贵国修永世之好!”
完颜纳其故意装出没有主见的唯诺模样,意在打消伊涅普这个琢磨不透的男人对他前来结盟的疑心。
伊涅普面上果然露出鄙夷之色,挺直背脊道:“汗王果然精明,既是如此,那就快些召集黑水勇士,为攻打西朝做好万全之备吧!”
“如你所愿!”完颜纳其颔首,好不是一副虔诚模样。
静默片刻,却迟迟没有离去。
伊涅普微侧眸:“怎么?汗王还有别的事?”
犹豫了一会儿,完颜纳其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不知我的元公主何在?”
“元公主?”绝色容颜间带着疑惑。
完颜纳其又换了个说法:“就是当初搭救落难的伊涅普大人,置于迦蓝庵的叶姑娘!”
这样说,伊涅普才恍然,带着探究问:“你找她做什么?”
“凌漪是我黑水的元公主,我将她视若亲妹,分别多时,实在担心的紧。”完颜纳其解释道。
伊涅普打量着他,半晌只漠然道:“汗王不必担心,此刻她十分安全!”
听完,完颜纳其还想说什么,伊涅普却不肯听了:“大敌当前,汗王还是速速行动,将黑水勇士召集起来,也好全了黑水与古兰的永世之好!”
意思很明确,完颜纳其心中不忿,却不好再说下去,只得悻悻离去。
出了门,候在门外的东南西北四人立马迎了上来。
完颜纳其面色阴沉,吩咐道:“去,以替太妃向天神进香名义,令马车去迦蓝庵!”
“汗王……”阿东本想说此行是为联盟事宜而来,实在不好节外生枝,可在看到完颜纳其的脸色时又欲言又止,忍不住担忧。
完颜纳其一记威慑意十足的眼神扫过去,阿东只好依言照办。
门内,谍报官从暗处走出来,顺着伊涅普的视线望过去。
“你觉得这个完颜纳其可信吗?”伊涅普问,湛蓝色眼底似有暗流缓缓涌动。
谍报官不明所以,原本认为伊涅普应该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这个问题的答案,如今却明知故问,于是带着不理解回答:“完颜纳其可不可信不重要,重要的是古兰真要想灭了黑水便犹如碾死一只蚂蚁般容易,完颜纳其哪怕有一点聪明就一定不会在这个时刻做不利于自己的事情来自取灭亡!”
伊涅普没有说话,只是凝视着远处,心里想的却是那个清瘦倩丽的女子。
良久以后,瞥了眼身旁,又问:“那个西朝叛臣逃了?”
谍报官沉吟,压着声音答:“属下办事不力,实在该死!”
“哼……”伊涅普勾起唇角冷笑,“没有你的默许,那叛臣能避开谍报蛛网,安然逃回去?”
“属下该死!”
“行了,我可不是鄂温,免了那些虚的。说说你的打算,先说好了,我不想听到你是因为动了恻隐之心才放人离去那种妇人之仁的答案。”
谍报官不由佩服伊涅普敏锐的洞察力,答:“那叛臣不足为虑,他能背叛西朝一次,亦能背叛无数次,虽然逃回了西朝,但二心已生,只要我们稍稍加以利用,他将会是我们安插在西朝皇帝身边的一双顺风耳,就算情况不然,此人不能再用,也自然有西朝人替我们杀了他,实在不必要浪费精力去对付这样一个废物!”
“你倒是算计得好,左右都省了事。”伊涅普话语顿了顿。
正在谍报官为得到夸赞而窃喜时,伊涅普又道:“我可以原谅你擅作主张对我下达的必杀命令阳奉阴违,不过你最好记住,下次再犯,我可没有这样好的脾气了。”
平静无澜的语气中隐隐泛着危险的气息。
闻言,谍报官只感到背脊突然一阵发凉,旋即恍然大悟,原来伊涅普并不是真的想知道叛臣的踪迹,前面的询问只是在为最后一句话做铺垫,刚刚要是自己言语稍有差错,只怕已是人头不保。
不由暗暗为自己捏了把汗,心中从未一刻像现在这般觉得一板一眼的鄂温是如此良善和蔼,对伊涅普则有了更深的敬畏。
二人不知,原本以为胜券在握的鄂温与阿默德正各自经历着一场前有伏击,后有追兵的苦战。
迦蓝庵偏僻净室内,叶凌漪守在床前,看着毫无复苏迹象的乐芽,愁眉不展。
隐约听到室外传来争执的人声。
忧心乐芽的安危,叶凌漪只有起身,垂下布帐遮挡住床上的乐芽,目光锐利地走了出去。
庵门前,面无表情的古兰兵抽剑,指着完颜纳其。
东南西北四人忙上前,挡在完颜纳其身前,横眉冷目道:“我们汗王说了,只是想进去代老太妃向天神进上一柱香,你们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没有伊涅普大人的手令,就是不能进!谁来都不行!”古兰兵口气坚决。
“你!”阿东气结。
正这时,目光稍移,远远瞧见用好奇目光往这边打量的女子,觉得有些眼熟,随即反应过来,激动回头冲完颜纳其道:“汗王,是叶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