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凌漪如一条冬眠的小蛇,无力地趴在窗前,双眼没有神采地看着外面密密集集站得笔直的卫兵,忍不住问:“我们又不会插上翅膀飞了,你们这样不眠不休的在这里看着,不累吗?”
卫兵纵是有苦在心仍个个把嘴严丝合缝,就像没听见似的。只因之前得了伊涅普的命令,又知道叶凌漪的主意一向很多,论起耍心机,他们不是她的对手,万一哪个人多嘴中了她的招,失职让屋内人逃离此处那可是杀头大罪,谁嫌命短敢接她的话?
眼见他们不理自己,叶凌漪觉得没趣也就撇撇嘴从窗台撤回了屋内。
此时窗边的凌霄花已经开败,仿佛是预感到了它主人的离去,有些叶片自尖儿往叶柄方向逐渐泛黄,但仍没有脱落,望过去仿佛一只轻灵的蝶蛰伏在其余绿叶间。
今天是伊涅普出征的日子,也不知道古兰和西朝将面临的是怎样的一场恶战……
话说,赫连澈的本事她是亲眼见过的,伊涅普也不差,这两个人如果放在一起,谁的胜算比较大?
叶凌漪暗暗在脑中补出了一场电光火石的大战。
是时碧色帷纱轻轻拂动,掀起一阵“碧波”,后头好像有声音。
叶凌漪注意到了,动了动身子正想走过去,碧色帷纱突然被一双肉肉的手掀开。
孩子走出来,揉着惺忪的睡眼,迷迷糊糊看到了窗边有个人影,定睛细看了好一会儿才彻底看清,纳闷挑眉:“阿姐,你怎么了?”
叶凌漪的表情呆滞,好像被人重重锤了一拳,过于震愕没了反应,虽然她知道乐芽和叶骋的情况每天都在好转,也坚信终有一天他们会醒来,却没想到这天来的这么突然。
就仿佛他们并不是中毒昏迷,而是从冗长的梦里苏醒过来了。
“阿姐?”见她一副魂飞云外的模样,叶骋愈发不解,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再反应过来时,那双肉肉的小手已经到了自己眼前,叶凌漪不由激动,眼眶湿润起来,话音颤抖:“叶骋……”
“你怎么了?谁欺负你了?”叶骋双眼盛满好奇,揉揉仍然发涩的眼睛,用稚嫩的声音关切:“谁欺负你了告诉我,我去替你报仇!”
“没有,”叶凌漪摇摇头,心里又高兴又感动,定了定神,才笑道:“阿姐就是想你了。”
“想我?我们不是昨天才见过……”叶骋说着,话音戛然而止。
打量周围,明明一切皆在昨日的感觉是那么清晰,可眼下的一切又是如此陌生,更奇怪的是……
叶骋的目光越过叶凌漪望向窗外,几个金发碧眼的西域人站在那里,在他看过去的同时,西域人也在看他,碧色眼眸闪过一丝诧异。
“阿姐,那些长得像妖怪一般的,是什么人?”叶骋指着窗外问。
叶凌漪望过去,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了,实在有些无从说起。
“叶骋?”帷纱后传出女子嘶哑的声音。
反应过来的霎时,叶凌漪再也坐不住了,火烧眉毛一样冲到了碧色帷纱之后。
坐在床上的女子双目无神,面色枯瘦蜡黄,毫无光泽的发和苍白的嘴唇衬得人似乎老了十岁,全然没了往日的小家碧玉模样。
“乐芽……”叶凌漪眼眶发热,一种恍若隔世重逢的喜悦感涌上眉梢,激动之下几乎都要哭了。
初醒的乐芽茫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动了动嘴皮本想问的,然而看看周围,还是问:“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回西朝了吗?”
叶凌漪摇摇头,在她身边坐下:“我们还在黑水都城。”
“那这里……”乐芽打量周围,似乎有很多不明白的地方。
叶凌漪不知怎么解释,只能岔开话题:“对了,你们还记不记得是怎么中的毒?”
二人皆用惊世骇俗的目光看着她:“中毒?阿姐,你在说什么?我堂堂玉清宫玄尘子座下,能解百毒,怎么会中毒?”
“是啊,凌漪,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们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中毒的了吗?”
二人一愣,相视一眼,皆茫然地摇了摇头。
乐芽仔细想了想,道:“我只记得,我是去找叶骋的,走着走着就不知道后面的事了。”
“我也是,”叶骋附和,细细回想皱眉说:“我本是听说西朝军队要同外敌开战,想拿玉清宫的药赠予他们,但没见到西朝军见到的却是一个丑八怪,他故意刁难我,还让人把我捉了起来,后来……后来……”
记忆缺失的部分令叶骋说不上来。
叶凌漪却心知肚明,他们二人的遭遇皆是拜完颜准泰所赐,可惜上天已经收了他,否则非得好好算这笔账不可!
眠河边扎着蓝色毡包,设有烟囱,正冒着袅袅炊烟,此时阳光正烈,洒落在翠绿的草地上和着河畔的黄沙,反映出刺目的光芒,奔涌的河面波光粼粼偶尔翻出几个小小的漩涡。
以剑柄挑开门帘,首先看到的就是嘴角挂着血痕的许玉姝,被西朝军救下的黑水妇人正为她处理伤口。
二人视线相撞,赫连澈的眼睛里满是淡漠,从她身上一扫而过,并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径直朝另一边走去。许玉姝则显得有些无所适从,绞着手指下意识咬紧嘴唇,偷偷瞥向他的背影,眼神里尽是贪恋渴求。
赫连澈的脚步在目光呆滞的男人面前停下。
低着头的男人一个激灵,抬头看清面前人的瞬间,双瞳里重新汇聚了神采却是无比悲凉的,“噗通”一声跪下,作揖长叹:“将军,末将死罪!”
赫连澈的眼神比脸色更冷,薄唇微动:“都出去!”
短短三个字,语气虽不算严厉,却裹着浓浓的毋庸置疑。
帐内人匆匆退下,许玉姝是最后一个走的,看着那二人,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银充。”赫连澈叫他的名字,仿佛一字千斤压在心头。
银充神情愧悔地低下头去。
“真没想到,背叛我的人会是你。”
银充自觉无颜见赫连澈,低着头沉重道:“末将鬼迷了心窍,末将该死!”
“你倒知道自己该死。”赫连澈冷道。
“说吧,你都向古兰人招供了些什么?”
“末将不敢!”
“不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事到如今,你还打算继续做这个叛贼吗?”赫连澈狭长的眼眸微敛,寒意森然。
银充这才抬头,面上已满是悔疚,坚定道:“不,末将宁死无全尸也不能再铸二次大错,这段日子是末将有生以来最耻辱的时光,只恨自己没有让时光倒流之力,不能补救曾犯下的过错。但求将军成全,末将愿以死谢罪!”
“我在问你,都向古兰人招供了些什么?”赫连澈眼神冰冷,似乎对他的自我批判并不感兴趣。
“末将……”银充局促起来,嗫嚅好一阵才道:“末将将黑兰城内的兵力分布告知与了古兰人。”
眼见赫连澈深邃的眼睛里凝聚起了风暴,立马又补充说:“不过相信将军也已经知道了,古兰人没能找到大军。”
“为什么?”赫连澈皱眉,“为什么要背叛西朝?我不相信你是贪生怕死之辈。”
“谁不怕死呢?”银充表情迷离喃喃道。
随后苦涩地笑起来,再抬头时,眼神里尽是悲伤:“因为末将不想活在将军的阴影下,不想被将军的光环渲染得毫无存在感。当初末将得到副帅之位时,明明发誓要励精图治报效西朝,随时做好战死的准备,可是这样的决心却换不来大家的尊重。因为只要有你在,末将在众人眼中便成了一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末将不畏死却怕死后无名,末将憎恨将军,无时无刻不想取你而代之。在黑兰城内时,末将是真的想通过那个昏迷的女子引诱将军的心上人前来,末将希望通过杀了她而令将军尝一尝我得而复失的痛苦,更希望通过杀了你而在古兰人中得到一个与你能比肩的地位!可惜,到头来不过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笑话而已。”
银充自嘲起来。
赫连澈眉头皱得更紧了,沉默片刻起身准备走了,并未处置银充。
“将军!”银充急喊。
赫连澈站住,微微侧头:“尊重不是靠背叛信仰换来的,知道你最大的错是什么吗?是把你自己押在了一个最不该和不值得的赌注上。”
说完就走了。
留下银充颓然坐地,一派万念俱灰的模样。
出了毡包,便看到了绞着手指数时间的许玉姝,看她来回踱步愁眉紧锁的样子似乎很担心毡包里的情况,正等人出来。
经过五石的事件,赫连澈对这个许玉姝的印象可说厌恶至极,所以并不打算理会她,抬腿径直走向大军营区。
“赫连将军。”许玉姝还是看到了他,小跑着追上来。
赫连澈脚步不停,只瞥了她一眼,绷着脸冷道:“长话短说!”
许玉姝眼里的光明显暗了暗,反应过来时已经落后他一段距离了,匆匆追上去:“谢谢你救了我!”
“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嗯!”
许玉姝抿唇,正思索下一句该说些什么的时候,赫连澈猛的站住,看向她的目光毫不掩饰烦怒之色:“你若真心的,别浪费我的时间便是最大的感谢。”
许玉姝愣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眉目间渐渐涌上不甘心。
这天,叶凌漪偎在黑兰城城墙上,眺望远方,思绪带着淡淡的忧愁。
也不知道赫连澈怎么样了。
“叶姑娘!”有人喊。
叶凌漪回过头去,瞧见一个古兰小兵正对自己作扶肩礼。西方人的礼节在这个时代看来果真是格格不入。
“有事吗?”叶凌漪问。
小兵呈上一封信:“这是伊涅普大人让我交给你的!”
说罢又作了个扶肩礼便退了下去。
看着手里的信,叶凌漪微感诧异,拆开信封里面是折叠整齐的白色纸张,打开一看是几行看不懂的西朝文字,似乎是初学写西朝字的人,笔迹过于生疏笨拙。
歪歪扭扭的写的什么?
叶凌漪挑眉,抬起来对着天仔细端详,可任凭她将眼睛都瞪疼了,不认识就是不认识。
“你认识这上面写的什么吗?”随手捉住一个路过小兵。
结果无一例外,根本没人认识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伊涅普也真是的,要说什么直接说不就是了吗?非要写什么信,这不是为难她吗?
收了信,再看远处也觉得意兴阑珊了。
回到大妃别苑时,舒舒正候在门口,一见她回来便迎了上来,赌气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你不在,那些守门的古兰人都不让我进去!”
“怎么了?”叶凌漪好笑地看着她,“你不在你最喜欢的汗王表哥身边,跑到我这里来凑什么热闹?”
“你这人,脸皮真厚!”舒舒傲气叉腰:“你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大妃别苑,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地盘了?”
“是是是,舒舒大小姐说的对。”叶凌漪无心与她斗嘴,敷衍了几句就往府内走,她还要去看叶骋和乐芽呢。
“哎,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讲道理,等等我呀!”舒舒反应过来,匆匆跟上去。
“汗王和东南西北去调集粮草了,我一个人待着无聊,那群古兰人成天像守犯人一样守着我,实在无趣,我就来找你了。”
叶凌漪从她的话里分析出了什么,停下脚步,挑眉道:“你说调集粮草?”
“嗯!”舒舒很是理所当然的点头。
叶凌漪觉得奇怪:“大军开拔不是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吗?怎么现在才调集粮草?”
若是大军先动,粮草未到,那岂不酿成大祸?伊涅普为人周密,怎么可能想不到这点,竟然犯这么低级的错误,难道古兰人开拔是另有安排?
“这有什么奇怪的?也没人说不能把粮草分成两部分调运吧?”舒舒毫无心机。
叶凌漪没再说话,只是默默把这件事记在了心里。
而就在此时,离黑兰城不远的城池,一条幽暗的地下通道直通往火光熊熊的人间炼狱。
一个个打着赤膊汗流浃背的黑水男劳力在烈焰旁不知疲倦的工作着,饶是倾尽全力,仍没能得到半丝喘气的机会。
鞭条如雨点任意砸下来,工作的人们仿佛化作了不知疲倦的牛,连闷哼一声都不敢,因为在这里,所有人都知道这样做的下场是什么。
“进度如何?”伊涅普负手而立,目光放在男劳力们的身上,只见火光落在他们身上,后背均是一片水光,但从始至终都没有一个人松懈下来。
伊涅普不由钦佩他们的隐忍力,自己在这火光熊熊的窑洞才待了片刻已是酷热难忍,他们为了活下去竟能做到如此。
“快了,这是赶制的最后一批零件,只要做好,火器马上就能投入使用。”鄂温擦擦额头流下的汗珠,又松松自己的衣领,仍然觉得热浪灼人。
伊涅普点点头。
“多亏了伊涅普大人提前想到应对方法,只要这批火器赶制完成,西朝军队将不再是我们的对手。”鄂温踌躇满志的模样,满眼都是对未来胜利的憧憬。
是时,谍报官过来朝二人作礼:“伊涅普大人,从黑兰城传来消息,阿默德将军受了螭骨鞭后伤势严重,但阿默德将军执着要上战场,谁也拦不住。”
“这么点小事也办不好?”伊涅普微侧目。
谍报官立即低头作谦卑状。
伊涅普的视线凝聚在那鲜红如血的液态金属上,湛蓝色眼眸在火光下变成了一种奇异的颜色,稍敛眸,道:“让他给我记住自己的使命永远是带兵打仗,而不是为了权利像个妇人般耍弄那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否则,就叫他立马滚回古兰去!”
“伊涅普大人的意思是……”
伊涅普回头望他一眼,谍报官立即缩了缩肩膀,沉着道:“属下这就传令,让阿默德将军速速启程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