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庭若市,四友齐来,锣鼓喧喧,琴瑟靡靡。
婚典对于绝大多数的女子来说,无疑是一生中最美好而且深铭于心的事情。
鸳鸯戏水,凤凰于飞,鱼水相逢,琴瑟和同。
人世间最让女子艳羡的事情,莫过于这金风玉露相逢的时刻。
大红盖头下面,沈灵的面色有些不知是兴奋还是羞涩的潮红。
总之,今日的她很美,前所未有的美。
无论是旁人还是她自己,都这么觉得。
常言道‘巧妻在伴,世事无愁,’不单单是沈灵,从没有想过有朝一日也可以亲自穿上这身大红衣袍的李亭,心中的喜悦也是一样。
虽是好天,身体却依旧脆弱不堪的李亭坚持要亲自在大门外招呼客人,迎来送往,李林答应了,条件是若有觉得不舒服,立刻停下来,回到自己这边休息。
吉言悦耳纷纷来,贺礼也是受到手软。
李亭因病深居简出,前来贺喜的人属实不认得几个,却依旧带着温和而且真诚的笑脸,与每一个人亲切的打招呼。
李家二公常年缠绵病榻的事情并非什么秘密,其实即便李亭不出来迎客,大家也都可以理解,这番做为,无疑又为李家在泾源郡增添了不小的令名。
“瞧人家那李二公子,分明带着重病,却还不辞辛苦亲自出来迎客,多么懂礼,多么谦逊的年轻人啊!”
“确实,家教使然,李二爷不单自己人品好,就连膝下的两个公子也都是人中龙凤,尤其是这二公子,若非是老天不眷…哎,可惜了。”
“碧海无波,瑶台有路。如今二公子觅得良眷,也终于算是有一件喜事了!”
旁人闻言皆好似感同身受,纷纷附和。
鹭江县城,雷家。
当代家主雷风恒正坐在书房中,对着平铺在桌上的宣纸聚精会神的下笔。
那幅画只起了个头,但笔锋劲道而细腻,轮廓也已初现,画的显然是一个头戴双飞白玉钗的秀美女子。
从前朝便跟着上代家主做事的老管家弯着腰,缓慢的步子拖着年迈的身体走了进来,忧思分明现于脸上。
老管家的手中握着一份烫金色的请帖,盯着正站在桌子后面沉思下一笔落点位置的雷风恒,犹豫再三,还是出言打断,苦口婆心的道:“家主,听小齐说,李家一早就送来了婚宴的请帖,何故不去赴宴?李家在朝中的那位大人确是老爷的门生不错,即便不去,也不会发生什么事情,可也不能就这般无故怠慢了,无论怎么说,这些年来,咱们雷家在郡城和京城的生意,人李家的大爷和二爷都一直在暗中照料者,咱们这般行事,实在不应该呀!”
雷风恒闻言果真停止了运笔的动作,平静一笑,语出惊人:“好觉
王伯知晓,正因如此,我才更不能去。”
年迈的老管家布满褶皱的老脸都气的有些通红,有些痛心的加重了质问的语气,已是半说半喊道:“却是为何呀?”
“王伯跟着父亲这么多年,不离不弃,如今父亲故去,又要为风恒操心,雷家亏欠王伯实多,到了如今,放眼咱们雷家,也就只有王伯敢这么当面训斥我几句了,您还是得好好顾着身子骨,先别急着去找父亲,这样的训斥,风恒还想多听些年。”雷风恒依旧笑意温醇,没有半点恼怒的迹象。
年迈的老管家闻言长长的叹了口气,脸色也变得稍稍缓和了些,只是那双浑浊眸子中的担忧之色并没有消减半分,只是稍稍软了语气,语重心长的道:“我一个老奴,这般斥责家主,已是僭越,难得家主大量,不与我这老头子计较,不过王伯还是想说几句,家主素来不喜交际,便是老爷在世之时也无可奈何,老奴自然也是管不了的,只不过旁的人,你不理睬也就罢了,这李家毕竟于我们的生意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李家在京的那位大人这些年对我们雷家也颇有照拂,面子,该给还是要给的。”
老管家迈着步子上前,亲手把那个烫金的请帖塞到了雷风恒的手中,笑容中带着些许的希冀:“这李家的大公子早已成婚,李二公子的婚事便是这些年来李家最大的喜事了,且去喝一杯喜酒如何?”
雷风恒的脸上依旧带着浅淡的笑容,最终却依旧是平静的摇了摇头。
“我知道,王伯这么做是为了我们好,”雷风恒笑道:“不过这一次,我们雷家确实是有不能去的理由。”
老管家一辈子兢兢业业,膝下无子也无女,七十多载,孑然一身,早年的家乡从出来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过,自从来了雷家之后,这里便是他的家,雷风恒虽是叫他王伯,可是在他的心里,这个晚辈就如同自己的亲儿子一样。
得知雷风恒依旧没有要去李家喝喜酒的打算,老人的脸色彻底的冷了下来,顾不及这主仆的身份区别,语气严厉的道:“那我倒要听听,你的理由到底是什么?”
雷风恒笑道:“我不去,首先是因为的我画还没有画完。”
那画中人,虽只有个大致的轮廓,可雷风恒画的精细而且逼真,以至于老人一眼便认出画中人就是现如今雷家的主母。
“蛾眉皓齿,伐性之斧,你自幼读书,这点道理,还用我多言?”
老人从他的口中听到如此荒谬直言,心中的怒火燃烧的更烈,顿时生出了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感觉,正待接着说话,却被那雷风恒的手势打断。
“其次嘛,自然是因为我不愿意去,”雷风恒的眸子中闪过了一丝毫不掩饰的鄙夷,道:“
泾源李家,有二兄弟,在京者,欺上瞒下,结党营私,在郡者,枉顾律法,暗度陈仓,看得见的那些生意,不过是为他们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做掩饰之用,这样的人,若是父亲泉下知晓,也定不愿认他李家人是自己的门生。”
老人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之色,李家明面上做的都是正经生意,至于雷风恒口中所说的见不得光的生意,这么多年,他却是一点也不清楚的。只不过他了解雷风恒,这个当年的小少爷旁的不说,从小就不撒谎,他若说有,那就定然是已经有了肯定的结论。
雷风恒微微停顿了一下,这才接着道:“至于第三嘛,这婚礼确实是婚礼,可这喜事嘛,却未必真的就是喜事,不去也罢,不去也罢。”
年迈的管家在家主的好言相劝之下,终于半信半疑的走出了书房,只是此刻,对于雷风恒方才与自己说过的话,老头子却有些迷糊,喜事若不是喜事,还能变成丧事不成?
等等!
丧事。
想到这里,老头子的脚步一停,略有些疑惑的转过身去,看了一眼书房的方向,那一种大胆的想法一经在脑海中升起,就诡异的再也停不下来。
雷家二公子天生体弱,成长的过程中,病情不断恶化,遇到过数不清的危机,有那么几次,李家上下都觉得他撑不下去会夭折,可是他都挺过来了。
可是这样的的情况,若是在婚礼之上再来一次,他又是否真的能撑过去呢?
乐极生悲,乐极生悲。
成婚本就是世上大喜极乐之事,老头子久久在原地驻足,本来空穴来风的事情,经由雷风恒这么一提,他的心里就不讲道理的愈发觉得这些都不无可能。
…
婚礼办得很成功,婚宴亦如是,美酒美食一桌桌的上,大价钱从各地请来的戏团,舞团,表演也是精彩绝伦,席上雷家二爷妙语连珠,二公子温文尔雅,一日下来,宾主尽欢。
天色渐暗,酒过三巡,二爷李林渐渐有了些醉意,却依旧不忘了正事,自斟一倍,长身而起,在座的不拘是亲朋好友还是单纯老蹭吃蹭喝的都有眼力见儿的跟着站了起来,都知道,这婚礼已经到了尾声,是拍拍屁股走人,让人小两口洞房花烛春宵一刻的时间了。
李林面色微醺,拖着长长的鼻音笑道:“这婚字,记于《昏义》,成婚之日,礼成之时,便是黄昏,非是我李林不愿留大家再次畅欢,实在是我儿体弱,这般平白坐着对他来说都是虚耗,这难得的合卺交杯红烛夜,咱们这便散了,给他们小两口一点自己的时间,各位觉得如何?”
闹了一日,虽然有美酒美食好生招待,其实大半宾客都乏了累了倦了,一早就有了归意,只不过主人不开口
送客,他们也不好意思提前离场,如今李林放了话,许多人就都收拾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其间也不知什么人突然来了一句,‘交杯,交杯!’,底下的人也都来了兴致,跟着大声附和。
李林微不可查的皱了皱眉,儿子的身体不好,医嘱虽未曾有言说要忌酒,往日里却也不曾有饮酒的习惯,甚至可以说,这许多年来,儿子李亭几乎是滴酒不沾。
正待开口推脱,李亭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笑道:“大喜之日,不好拂了朋友们的好意,只是李亭病弱,不擅饮酒,只饮一口,诸君觉得如何?”
一众宾客皆言‘可’。
担心儿子身体的李林这才微微的松了一口气。
依旧戴着红盖头,拜过了天地之后便独自等在闺中的沈灵终于还是被李家的丫鬟引着来到了外面。
双手双爵,鹅颈绞缠。
饮下杯中那口琼浆之后,李家后院,属于李亭的那座院子中,那一株半枯半荣,活了八千多年,亭亭如盖的高大云杉,在一阵清风过后,树干毫无征兆的折断,落在了院子之中。
原本只是喝下些许酒液的李亭身子一颤,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微微一笑,仰头将爵中剩下的美酒一饮而尽,当着在场所有人的面,就那么掀起了新娘的大红盖头,轻轻一笑,一字一顿的念道:“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
最后看了面前那人儿的娇艳面容,李亭缓缓的闭上双目,软倒在了座位之上。
满院皆惊。
“叫大夫!快叫大夫!”李林的酒醉瞬间清醒,疯也似的叫喊。
寒风起,大雪簌簌落下,院子中的人流来来去去,只有穿着嫁衣的沈灵,依旧愣愣的站在原地,红袍盖了落雪,变成了白袍。
少女不知为何想起了父亲在母亲坟前时常念叨的那句话,呢喃着在雪中重复:
“罗带同心结未成,江头潮已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