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定落花深,入城之后,山道两旁拥红堆雪。
羊蹄甲,金花茶,芙蓉,翻红,大蕙兰,艳溢香融,不可方物。
可若说什么最多,当然还是翠竹。
“嚯,”姜宁信手挥出一道真元,化作触手,接下了正巧从空中飘落的桂花,并指一捻,放在鼻尖轻嗅:“你们金竹还美的嘛!”
女孩儿掩嘴轻笑:“竹王伯伯喜欢花草,初时只是在城中的道路上随便洒了一些花种,据说一开始并没有这么多的,子久了,早生的花种自行繁育出新花,新花初熟之后,又有花种洒落,几千年下来,就成了如今这般夹道生香的样子。”
沿着城中幽深的小径前行,一路上也遇到了几个过路的人,只是金竹的人口毕竟也有几十万,露云也不是个个都认识的。
越过那坍塌的石墙,上行一段,一直走到绣楼进入二人的视线。
“喏,就是那里了!”
露云指着不远处的绣楼轻笑,视线顺着自己的手臂落在了那座属于自己的阁楼之上,笑容顿时就僵住了。
她看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一个她此时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
当露云看到那人的时候,正百无聊赖地站在绣楼之上,随意摆弄着铃铛的柴星阑,也看到了她。
与女孩儿一样,柴星阑先是一喜,紧接着脸上的表又是一僵。
他看到了一个男人,俊俏的男人,站在了他这些子魂牵梦萦的女子旁边,有说有笑。
姜宁也是一愣。
大陆上,待字闺中,尚未出阁的女子才会住在绣楼之上。
出嫁之后,便会离开绣楼,住到夫家那里。
所以,当露云说自己住在不远处的一座绣楼之上的时候,姜宁下意识地就以为这姑娘并没有夫家。
可就是这样的一座绣楼,在姑娘外出的时候,上头却站着一个男人。
两人之间的关系,再结合那男人看到自己后的反应,姜宁只是稍稍一想,便猜了个**不离十。
只不过,这种事,他一来懒得解释,二来,一个男人,连自己的妻子,或者说未婚妻都保不住,放任她出去做如此危险的事,姜宁对这柴星阑也着实没什么好感。
当然,竹王对于柴星阑的约束,姜宁自是不清楚的,柴星阑不是没有为此做出过努力,只不过最终还是被竹王压下来了而已。
即便换姜宁站在他的位置,也未必能够有何不同。
归根结底,为了纯血金竹族人的繁衍,竹王绝对不会许柴星阑这么唯一一个可以种活构树的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见到露云的喜悦很快便烟消云散。
出任务之前,他也曾多次来过绣楼,当时的露云对他的态度虽然不冷不,但相见的时候,总也会给
个笑脸,更是从没有对自己来绣楼的事表现出厌烦或者抗拒。
但是这一次,柴星阑分明从那女孩儿的眸子中看到了一丝惊慌失措,还有一点点的不高兴。
没错,就是不高兴。
柴星阑想了想,他很快就确定,这是露云第一次对他露出这样的神。
究其原因,无疑是因为站在她边的那个陌生的男人。
强行压抑着心中的霾,绣楼之上的柴星阑挤出一个微笑,冲着下方小道上的二人招了招手。
露云无奈地冲着对方露出了一个勉强的微笑,很快便低下头,快出半步,与本来并肩前行的姜宁错开了一点位,默默地在前头带路。
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她有些不敢回头去看姜宁的眼睛。
以至于‘一会儿见面之后该如何向柴星阑解释’这种她当下最应该考虑的事反倒被露云抛在了脑后。
归根结底,这门婚事虽是竹王钦点,却非她自己的本意。
若然之前没有认识姜宁,露云觉得自己也许就这般低眉从命,浑浑噩噩地跟着柴星阑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可是当下,原先在飞剑之上下定的决心,却在见到了柴星阑之后轰然崩塌。
她终究没有办法骗自己。
在天字丙号间受了青从的虐待,忍耐着疼痛和孤独,爬到楼顶看星星的时候,是姜宁在她的边。
第二次见面时的一剑断雨,归还丹心,亦是他。
从崩塌的梯道上救下自己,以一己之力压服海兰丹宗,帮助自己寻回丹砂的,还是他。
在她人生中最脆弱最无助的时候,站出来的,只有两个人。
第一个,是用青铜匙为自己换来十多年保暖安稳的父亲,已经死了。
还有一个,便是眼前的这个男人,还活着。
他是姜宁,不是柴星阑。
“呐,姜宁。”
女孩儿突然顿住了脚步,回仰头,鼓起勇气看着姜宁的眼睛。
“嗯?”
“那个人,是我的未婚夫。”
“看出来了。”姜宁笑道。
“这一次回来之后,竹王伯伯就会找个子让我们成婚。”
“恭喜你。”姜宁依旧在微笑。
虽然他并不觉得柴星阑算是良配,但那是露云自己的事,她若愿意,姜宁自然也不会插手。
姜宁的反应,让露云略略有些失望。
她从对方的眸子中没有看到半点的惊讶,伤心,不舍,郁闷或者苦恼,那双清澈的眸子,看着她的时候,带着一如既往的温暖和笑意,深处则是平静。
彼时在飞剑上,这样的目光曾让她觉得惬意和安心,可是当下,露云的心底却暗自有些恼火。
露云不知道自己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埋怨旁的那个少年。
可她
还是义无反顾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定。
“如果,如果我不想嫁给那个人,你可不可以带我走?”露云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姜宁,忐忑而又满怀期待。
姜宁揉了揉女孩儿的脑袋,笑道:“幽极谷覆灭,耶朗三族如今已成是非之地,把你留在这里,我原就有些不放心,至于你的婚事,当然该由你自己做主,还是那句话,你若不喜欢,有我在,没人能强迫你做任何事。”
女孩儿灿烂一笑,不顾一切地撞入了姜宁的怀里。
“放开她!”
绣楼之上久等不来,柴星阑便觉不妙,飞下楼,走过楼下的拐角,就正好看到了眼下的这一幕。
柴星阑只觉三神出窍,五内俱焚,一时之间是怒不可遏。
露云正待开口说些什么,姜宁却是伸出了一条胳膊,一把揽住了女孩儿的纤腰,把她酝酿好的说辞一下子就给打乱了,一时之间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方才那一幕,只是露云自己抱着姜宁,当下柴星阑这么一喝,姜宁反倒真个把她给揽入了怀中。
拥美入怀的姜宁一言不发,是似笑非笑地看着那柴星阑,挑衅的意味溢于言表。
眼看自己的女人被别的男人抱在怀里,还一副不想离开的模样,柴星阑顿时怒从心头起,是恶向胆边生。
同为木相的碧绿色丹元内蕴于双掌之上,猛地朝前推出!
“千竹刺!”
斑驳竹影急而出,化作密集的竹枪对着二人刺来,这些竹枪若是扎实喽,非得把姜宁和他怀里的露云刺成马蜂窝。
姜宁冷笑,陆运这个未婚夫如此作为,显然是连自己的未婚妻都不肯放过了!
当然,男人若是被带了绿帽子,做出什么样的事他都可以理解。
但此时此地,他显然站在露云的这一边。
姜宁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周遭却有纯粹的真元和无形的剑气化作了一道眼难剑的剑气屏障,竹枪在来到了二人前的时候,无声无息地被剑气绞碎,化作碧绿色的光点,重新归于天地之间。
这一幕,在姜宁看来只是寻常,可在只有元丹境的柴星阑眼里,就显得有些云淡风轻,高深莫测了。
自己的怒火被姜宁轻描淡写地化解,柴星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先前根本就没能瞧出眼前这人的深浅,如今再看,自己的实力显然与对方完全不在一个量级之上,冷汗顿时从后背簌簌地落了下来。
即便这里是金竹,如此近的距离之上,那人若要杀他,易如反掌。
只是,即便心生恐惧,在露云的面前,柴星阑还是不愿意露出怯意,当即便色厉内荏地扯起了虎皮:“我和露云的婚事,乃是大祭司跳傩,竹王钦定的结果,外来者,不管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劝你赶快放下露云,离开金竹,这件事,我可以不再追究,否则…”
姜宁懒得再听他废话,颇有些不耐烦地摆手打断道:“我方才受你千竹刺,算是替露云还了你们早些子里的那些分,如今订婚之谊算是两清,往后你二人各走各道,互不相欠,至于那竹王,”姜宁不以为意地笑道:“不用你说,我也会去找他的!”
法域境的威压在柴星阑的上一闪而逝,当下只觉得一个恍惚,反应过来的时候,二人已经来到了他的边。
姜宁则像是看出了些什么,缩地成寸般,两步便来到了远处,背转过了躯。
露云一步走到柴星阑的面前,有些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便再进一步走到他的侧,小声在对方的耳边低语了些什么,便回过头来,笑着对姜宁招了招手,道:“我们走吧!”
等那二人并肩走入了绣楼之中,柴星阑这才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我已不是清白之,更不是你的良配,今是我对你不起,后恐也无法偿还,我会去求竹王伯伯,赐你一个更好的女人,只求你忘了我,就此别过!”
“哈哈哈哈哈!”
柴星阑的脑海之中反复地回dàng)着这同样的一句话,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面容狰狞,笑得癫狂。
“等了这么久,我究竟是在等什么?”
柴星阑一手捂着自己的口,指甲刺入了皮之中,狂笑之间,只觉得耻辱,挫败,无奈,委屈,愤怒在心头交织,最终酿出的,是仇恨!
“外来者,激àn)人,等着,我要你们死!”
……
……
关门之后,姜宁收回了灵影,“那个柴星阑,对我们现在是恨之入骨了。”
露云干笑了一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说起来,也确实是我对不住他!”
“感这东西,有什么对得住对不住的?”姜宁笑道:“喜欢便是喜欢,不喜欢便是不喜欢,仅此而已,重要的是遵循本心,若一定要为了对得住什么人而做出违心的事,反倒是对不住自己了。”
“再者,”姜宁道:“成婚之事本就非你所愿,是那竹王和大祭司硬生生塞过来的,要嫁,让那两个老儿去嫁好了!”
原本心欧谢沉重的露云不由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花枝乱颤。
“天色已晚,跋涉了这么久,今夜就且歇着,明儿我们再上漏月坪,把丹砂还给竹王,你看如何?”姜宁道。
“嗯。”
露云点头轻笑,领着姜宁走上了二楼,接下了系在门框之上的青铜铃铛,道:“我这里也正好有些东西要收拾,明见过竹王伯伯之后,咱们便立刻离开。”
“好哇!”
姜宁说着,便在阳台
那边的竹制躺椅之上舒舒服服地伸了个懒腰,显然是打算今天晚上就在这里睡了。
楼上是闺房,楼下是厨灶和待客的地方,其实在那边也有地方可以睡的,但姜宁隐隐觉得今天晚上不会过得那么安稳,也不去管什么男女之防,索就也睡在了楼上,万一有个什么危险,自己也好及时出手。
至于露云嘛,反正这姑娘上,该看的不该看的,自己都看过了,如今只是同居一室而已,反倒没有先前在广福楼船之上那么刺激。
露云见状倒也没什么抵触,只是掩嘴轻轻一笑,便自顾地在楼上楼下来回走动,收拾着一些明想要带走的东西,小天地中的木屋虽然住着不及自己的绣楼习惯,但论起大小和周遭的环境,那也是一点不差的,而且还有新认识的虹双,褚倾城,束莲以及千湄,子倒是比在这里闹的多!
对此,露云也是颇为期待。
她虽入金竹,却因为撒骂的血统与族人们之间总是存在着一丝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以往的子过得虽然安稳平静,却终究有些孤单。
小天地就不一样。
人,妖,北人,蛮人,鬼王,仙道,鬼道,魔道甚至还有千湄这等变相的转世重生之人皆能在一起和谐相处,反倒让因为血统问题总是觉得与别人格格不入的露云,找到了一丝归属感。
即便姜宁不喜欢自己,又或者对自己没有那方面的意思,能够生活在那样一个地方,露云觉得也已经非常不错了。
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胡乱地想着,露云先前那因为姜宁和柴星阑而有些压抑不快的心不知怎的就好了起来。
等她再一次上楼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的暗淡了下来,先前还在躺椅上看着外头摇曳竹林的姜宁,不知何时,就已然沉沉地睡去。
露云找来了一块儿棉毯,阳台之上的夜风虽冷,原却也冻不着姜宁这种级别的修者,露云知道,却还是小心翼翼地把那棉毯给他盖好。
女孩儿扶着那摇椅的把手,轻轻地蹲下子,把脸凑到了姜宁的旁边。
“这张摇椅,要是能大些就好了。”
露云看着姜宁那熟睡的面庞,脸颊感受着他温的鼻息,如是想道。
“大一些,我就能够像在飞剑上一样,缩在你的边打盹儿。”
白里对方那平静如水的眼神不合时宜地在心头浮现,露云终究没有敢照着心里那大胆的想法去做,她微微地摇了摇头,苦笑一声,便回到了自己的木榻之上,拉开绳子,降下了那如烟雾薄纱一般重重的帷幔,整个人蜷缩在被子里,乌亮亮的眼睛,在黑暗里,发着光。
事实上,此时此刻,若露云真的大起胆子钻入姜宁的怀里,对方也是全然感觉不到的。
因为姜宁的元神,已经借着夜色离体而出,悄然间飞上了那镶嵌在五山之间的漏月坪。
至于绣楼中的露云,姜宁相信,只要有自己的**在,就不会出什么岔子。
半山腰上,正御空飞往漏月坪的柴星阑,只觉一股寒意从自己的旁略过,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能发现。
而那股莫名的寒气,自然是经过他旁的姜宁随手为之,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
生虚境的高手就已经能够看到鬼魂或者元神的存在,他之所以没能发现,自然是因为姜宁的速度太快了。
漏月坪,复园之中。
那一之后,彦茜便得了父亲的准,可以随时随地进入冬园,此时,她正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这位金竹的望着,道:“父亲,女儿总觉得你最近的状态有些不对,那黑色的符文,您看是不是先暂缓一下修炼?”
竹王收功而立,浑上下的黑气尽皆收回体内,只见他不怎么在意地摆了摆手,笑道:“不打紧,茜茜这么晚了还来找爹,是不是有什么要紧的事?”
彦茜顿时敛眉,正色道:“露云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外族的男人。”
竹王皱眉,刚刚起的他又一次弯腰坐了下去。
黑暗而冰冷的冬园之中,陷入了长久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