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子松开手,骰子咕噜噜的滚到刘睿影面前。
也不知是他刻意控制了力度,还是凑巧,骰子在桌面上滚过的距离刚好是刘睿影手中剑的长度。
骰子停止住势头,刘睿影显示细细端详了一阵,接着才拿起来把玩一番。 这骰子看上去没有任何特殊之处,除了颜色不一样之外。
但刘睿影在手中掂量了几下,虽然没有弄清其中的玄机所在,但也知道这枚骰子一定有诈!
这颗骰子虽然没有明显的机关,但也是由特殊的手法所制作。赌坊里,庄家之所以能赢多亏少,妙诀除了精湛的手法、出众的耳力之外,就着落在这特制的骰子上。
最为简单的一种,是在想扔出的点数后面挖去一小块,做成真空装,然后往里灌入铅液,待其冷却后,整个骰子的平衡便被就此打破,故而十次里能有七八次都停在庄家希望得到的点数上。
这种法子虽然简单、易于操作,却也最容易被识破。但凡是常玩的赌客,或是赌注大的局,只要把骰子放在手里一掂量,都能发现其中的猫腻。 着落在一个点数上的,叫做单点红,还有双飞燕、三星照,则是着落在两至三个点数。
中都查缉司曾查抄过一家黑赌坊,里面用的骰子甚为精妙。
在中心处埋着一个机括,当骰子在摇晃之间,中间的机括受到击打,尤其是在扣下筛盅的一瞬间,双数点位从中会露出个针眼,刺痛庄家的手掌。若是没有,则掷出的点数为单。
对于此的鉴别,除非把骰子彻底杂碎,否则根本无法发现。但经年累月之后,只要看看庄家的手掌心,是否有密密麻麻的小红点,赌局的公正与否便可一目了然。
但岩子的这枚颜色奇特的骰子,摇晃的时候既没有机关显露,分量也平均相当。可迎着光看去,骰子的六个面却是分了阴阳。 阳面清晰,阴面朦胧。
如此一来,便可大致确定出点数的单双。
“我还不屑于用这种方式!”
岩子微微抬起了下巴,很是轻蔑的说道。
他对刘睿影的此般行为极为不屑,甚至觉得是一种侮辱。 “宝怡赌坊的骰子?”
刘睿影问道。
岩子点了点头。
“赌坊有骰子,有酒,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还有糖炒栗子。”
刘睿影接着说道,看着桌面上的栗子壳。 岩子趁此档口,身子猛然朝后退去。
待刘睿影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脱离了刘睿影的剑锋,一脸邪笑的看着他。
“骰子也只是个幌子。”
刘睿影这才醒悟过来。
岩子并不是要当真和他拼一场点数取胜的赌局,而是借此为由头,脱离刘睿影剑锋的控制罢了。
不得不佩服岩子的定力与心性。
换做旁人,自己的要害在受制于人时,都难以分出精神,来琢磨出一个万全的脱身之策来。
岩子的笑意渐渐收起,朝着刘睿影身旁的长做招了招手。
桌子如长了腿一般,滴溜溜的跑到岩子身旁,白光一闪,化作了把森白的匕首。
匕首只有刘睿影刘睿影的刀柄长短,像是孩童的玩具。但刘睿影却从中感受到了磅礴如尸山血海的杀意。
眼看岩子就要出手,刘睿影决心先腾挪至他的旁侧。
岩子右手拿着匕首,右臂外侧是他的死角,即使有心防备,胳膊肘也不可能朝外拐。
刘睿影刚刚意动。
却见两道黑影朝自己飞来,夹杂着“呜呜”吹拂的破空之声。
情急之下根本来不及分辨,只得一门心思躲避。
“砰砰”两声落地后,他这才看清竟然是两具无头尸身,显然是刚死不久,脖颈上的断裂处还在流血不止。
整个尸体其他的部分也并不完好,支离破碎的,只能大体看出腰身的弧度,宛如一个血葫芦。
以死者尸体当做兵刃,抛掷而出,刘睿影着实是没有想到……
这世间再大的恶人,也忌讳生死,知道死者为大。这般举动,已经算的上是大逆不道,该当被人世间所唾弃。
刘睿影怒目圆睁,刚抬头准备质问岩子时,就看一道黑影再度朝自己斜掠而来。
速度要比凌厉的北风,穿林打叶时还要迅捷。
刘睿影只得用剑锋护住自己上半身,同时脚步横跨,借此来抵御住岩子的势头。
对方好似被刘睿影的变招弄的有些不知所措。
亦或是岩子根本没有想到刘睿影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反应。
借此微微一顿之际,刘睿影朝前跨出的一步猛地后撤,接着脚背绷直,脚跟一发力,朝上踢去。对准的位置,正是岩子的腰眼。
岩子身在半空,无处借力。
即便他强行提起劲气,在空中扭转身躯,刘睿影也能直抵背心正中。
这两处都是人身之上极为柔软的位置,虽不像咽喉那般致命,但也足以重创。
刘睿影的腿在划出一道扇形,可岩子的身躯却骤然提速,让刘睿影扑了个空。
余光之中,瞥见岩子已经站在了他的身侧。
局势逆转!
刘睿影本想攻其死角,没想到却是被岩子反客为主!
这样的身法已经不能用诡异来形容,简直是无与伦比……刘睿影甚至觉得,若是他愿意,足可以双足踏地,直上九霄,摘取星辰。
这般浩大的气势,让他还未打就已经心生畏惧,觉得自己宛如一颗渺小的星辰,无论如何也撼动不了那庞大的夜空。
连续的光影交错,即便是
在暗沉的天气中,也让刘睿影变得眼花缭乱。
岩子手腕一翻,森白的匕首显露。
他冲着刀身轻轻一弹指,短小的匕首霎时化作一杆长枪。
枪杆形如竹节,但却更加突出。越是靠近枪尖的位置,越是变得密集。
刘睿影定睛一看,岩子手中这杆长枪,俨然是用人的脊柱拼凑而成。
一圈圈骨节上除了森白之外,还有未曾清洗干净的血肉。
血已是暗红,几缕肉丝干在其中,紧紧贴合着骨缝。
当岩子握住这杆枪时,浑身上下散发这一圈橙红色的光晕。
头顶晦暗的浮云,都被他身上的光亮镶嵌出了色泽。
只见两只手往身前一缩,右手抵住枪杆底端,和左手一道发力,冲着刘睿影一甩,枪身犹如鞭子般抽打而来,将刘睿影包括在一道弧形中。
刘睿影双膝弯下,将剑反手背在身后,剑尖从右肩出自下而上冒出。
接着朝前一拱,却是想要避其锋芒,从枪影之下悠忽溜出。
身形还未动分毫,竟是绝得自己腰眼处传来钻心剧痛!
不得已,只能正了身子,回剑应对。
他这才发现,岩子手中的长枪,竟是一杆软枪!
枪杆与枪尖,都有可以摆动的幅度,而这幅度,正是那一圈圈骨节所赋予的,犹如人弓背弯腰一般,岩子以劲气操纵,灵活自如。
一节节如长鞭,可以任意转换形状,飞舞在空中,如长龙盘旋环绕,龙角般尖锐的枪尖,极速朝着刘睿影刺去。
还好刘睿影反应及时,枪尖刚刚刺破皮肉,还未伤到筋骨。
不过鲜血却已经汩汩流出。
就连岩子的枪尖上都沾染了不少。
但这血迹却已肉眼可见速度,飞快消失……刘睿影看到一股红色得浪涌,从枪尖传递到枪杆尾端,静止不动。
这一枪不但让刘睿影丧失御敌的先机,也使得他的精神有些凌乱。
眼前所发生的一切,都是在他意料之外的,人遇到措不及防的事情,即使平常多冷静,也会慌乱不已。
岩子双眼幽幽的眨动着,牢牢的盯在刘睿影的伤口上。眼中似是有种异样的情绪被缓缓点燃,陶醉之余竟是伸出舌头,将上下嘴唇分毫不落的舔舐了一遍。
刘睿影急中生智,竟是回剑入鞘,而后左手横卧住剑身,从右至左如撞钟般顶去。
剑锋的锋锐面对岩子灵活抖动的长枪占不到任何便宜……
先前若还是匕首,刘睿影大可不必如此。
但此刻只能以顿挫的劲气,先护住周身八面,涤荡开浑似惊蛰过后,出洞灵蛇般的枪尖,然后再找机会以剑之锋锐,逼杀要害之处。
眼见又一道枪影袭来。
却是和方才一模一样。
只是方向从右换到了左。
岩子竟是丝毫不在乎刘睿影顶来的剑身,反而以这种以血还血的法子毫不迟疑地出招。
他似乎看破了刘睿影的想法,他在以命作赌,赌刘睿影绝不是全力以赴,一击致命。
刘睿影略微一盘算,只得当即收手。
对方的枪杆足有自己手中剑的三倍长短。
即使死拼,也是吃力不讨好。
但当刘睿影刚刚收敛,回防周身时,才发现岩子这一枪乃是虚招!
他忽然正手压住枪杆,让枪身贴在地面,枪头却高高翘起。
刘睿影堪堪躲过翘起的枪尖,却不料强身骤然上提,弯成一座拱桥,桥拱的最高处,当即打在刘睿影的胸膛上,将其整个身子托起。
继而从强身上爆发的劲气,足足有三重。
一浪高过一浪,三重叠加在起来,着实是雷霆之击。
砸在刘睿影的胸口,震的他心脉鼓荡。
肺部骤然压缩之下,差点背过气去。
人中上感到两股热流,刘睿影伸手一抹,鲜血已经不受控制的从鼻腔与嘴角处喷涌而出。
岩子抖了个枪花,单臂擎枪,肘部弯曲,斜眼睥睨。
“还记得当初集英镇的狼骑?”
不言则已,一说刘睿影登时想起。
当初犯边侵入集英镇的狼骑,为首的便是被岩子以边军功夫击中。
现在刘睿影却是吃了同样一招,而他应当是还未用上全力。刘睿影可不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可以和每日驰骋于草原,又身披甲胄的狼骑比拟。
刘睿影借此机会,深深调息了几下,压住喉头中的腥甜,让四肢百骸略微平静下来,不再翻滚的那样剧烈。
不过岩子哪里给他喘息之机?
霎时间刺出六道枪影,虚实难辨。
刘睿影来不及提剑,仓皇之下只得展开身法,腾挪之际,躲开了第一枪。但第二枪却直奔他持剑的右臂肩窝处而来,刘睿影虽然有所应对,但还是稍稍慢了些许,被枪尖划破官服,带出一道不浅的血痕。
想要凌空劈出一剑,暂时逼退岩子的身形,可后续几枪却是刺向了他的双膝以及腰间。
尤其是最后一枪,要是被刺中,刘睿影便如同草绳上拴着的蚂蚱,再无挣扎的余地。
他身处被动,只能受敌,连环遇刺,却没机会反击。
左手奋力一拔,用剑鞘比在枪影横扫来的一侧,剑锋上气势狂飙,刹那间风起云涌,漫天而起,冲破了一直压在头顶的云翳。
但云层却已更加猛烈的态势,不断填充着被刘睿影剑气所破开的缺口,且越来越稠密,好似化作了实物,朝下压来。
四周的环境变得更加暗沉……
两人都是黑衣。
互相的身形都有些模糊……
唯有刘睿影手中的剑刃,迎着西风嘶吼,千里之地,只此一盏明灯!
“轰隆”一声。
刘睿影的剑锋和岩子的长枪相交。
恰逢天上掠过一道闷雷,转而又有雨滴落下。
这雨,下的太不是时候。
刘睿影从未见过如此细密,又如此磅礴的雨。
寻常的雨,要么雨点大如斗,打在脸上都会感到阵阵生疼,但其中却总有空隙可寻。
但这场雨,却让整个大地都毫无还手之力,只能坦然接受。
不能说是雨,倒像江河湖海之水,倾泻而下,没有缝隙呼吸,密密麻麻交叠在一起,洗刷着一切,好似要把浓重的黑色,冲的淡一些。
雨滴打落在刘睿影微微侧起的剑锋上,竟是红色的,略带些粘稠。
不过即便当真是天降血雨,刘睿影也无暇顾及。
可这雨滴落在岩子身上,却在瞬间蒸腾,使他浑身被白气萦绕,好似个在铁匠炉里被烧的赤红的铁球。
刘睿影眯着眼。
握住剑柄的手,其余四指,松了又攥紧,循环往复。
在大雨和白气的夹杂中,想要找准岩子周身的要害,是件极为困难的事情。
但刘睿影别无选择。
错过了这个时机,再想有这样的充分发挥,简直是天方夜谈。
又是一道闷雷在头顶炸响。
刘睿影先前站立的位置已然成空!
手中剑比方才雷霆更加万钧的朝着岩子刺去。
岩子双眼凝视着剑尖。
小小的剑尖不过芝麻大小,但被岩子看在眼中却重的连眼皮都得强行支撑。
一粒芝麻有多少分量?
轻飘飘比柳絮重不了多少。
可岩子却察觉到这一剑的非比寻常。
因为他在这芝麻大的剑尖中,看到了天地山川;大漠孤烟;西风古道,尽皆着又是草长莺飞,小桥玉箫,红楼残月。
时而像被朔风吹佛了八千年的箭簇一样苍凉,时而又如沐浴过春雨的海棠花一样委婉。
但它疾驰而来的剑影,又似藏鹰般凌厉。
一时间,岩子陷入了错觉……
这种种景象在眼前走马灯般轮转,却是让他彻底忽略了其中蕴藏的杀机与寒意。
彷徨与迟疑之中,甚至一度觉得那冰冷的剑锋竟是美人的皓腕,正朝着他伸来,想要将其揽在怀中,好好爱抚一番。
这美人看似温柔,却充满杀机,只要一不留神陷入其中,那皓腕就会瞬间变成尖利的爪牙,对准猎物,狠狠划下!
这一剑已经超越了世间所有的隔阂与阻碍,没有任何道理和言语能够来解释的清楚。
到了这一刻,岩子反而有些知足。
如此璀璨的一剑,即使刘睿影也难以再使出第二次来。
若是当真就这样被当胸穿过,也并不能算是有多么大的遗憾,毕竟死之间也曾见过这般绝无仅有的风景与剑术。
可惜的是,岩子追求的并不是剑道的极致。
所以他虽然会彷徨,会迟疑,但他决计不会束手待毙。
正当他重新抖擞了精神,准备以枪尖对剑尖时。
剑却停了。
停在距离他咽喉正好一寸半的位置。
这不是刘睿影的本意。
他想让剑尖正巧落在岩子咽喉的柔软上,一分力不多,一分力不少。
奈何他还是未能全然把持的住。
剑尖终究还是离的远了些。
“为何停手?”
岩子惊异的问道。
刘睿影没有任何理由停手。
毕竟他是枪枪逼命,而一开始所谓的什么“同行之谊”,全都是没话找话时的屁话。
人在无话可说,又不想冷场时,总会说很多这样的屁话。
岩子虽然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但起码他的秉性还是和人一样,在同样的情境下,难免做出同样的事情来。
“因为你死了我也就丢了凌夫人的下落。”
刘睿影说道。
“何况我也杀不死你。”
手中剑落下。
剑尖指第,垂在身侧。
方才这一剑,让他透支了太多。
右臂从内到外,都如同放在篝火上炙烤一般,痛痒难耐。就连单纯擎剑这个动作,却是都无法继续坚持。
岩子点了点头。
他毫不否认刘睿影所说正确。
即使刘睿影那一剑就此刺下去,他也有应对之策,绝不至于殒命当场。
不过岩子最大的底牌,还是他手里握着的两条人命。
刘睿影可以不在乎李韵的死活,但他却不能对凌夫人不管不顾。
这就好似是一道门栓,挡得住君子,挡不住小人。
小人不顾后果,不论得失,不择手段,有十道门栓,也防不住。
可君子有羁绊,有进退,即使没有门栓,也不会擅闯他人宅邸。
岩子手腕微动,引得刘睿影登时警觉!
好在他只是伸出食指,在枪杆上点了三下。
枪身扭动如蛇,渐渐变宽、变圆,膨胀开来,重新化作先前的桌子。
岩子右手虚引,请刘睿影重新落座,同时拿出一袋新的椴花茶,准备冲泡。
刘睿影精神骤然一松,紧接着疲惫感像是要将其拖入深渊般,不断拉扯。
双腿一软,只得用手撑着桌子坐下。
剑被刘睿影横放于桌面上,握着剑柄的手,始终都没有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