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睿影被胡希仙嘲讽了一番后,随她走进了内院。
不得不说,这位五小姐虽然奇怪,但她的记忆李着实惊人……从描述中,刘睿影听出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来过这里了,但对以前的摆设,还是历历在目。
就连一座水缸挪动了几寸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刚说时,刘睿影并未在意。
直到他走近,朝那水缸下面一瞧,发现果然有挪动过的痕迹,这才对她信服。
“这院子有几进?”
刘睿影问道。
“不知道,记不清了。” 胡希仙的脑袋摇的跟个拨浪鼓似的。
对于那些细节,她记得极为清楚,反倒是这种谁都能记住的事情,她反而说记不得,刘睿影心里有些疑惑,但什么都没有说。
从他现在站着的位置来看,这处院落起码还有个内院,就在两人正前方。
刘睿影朝前指了指,胡希仙点点头,随即两人一前一后走了进去。
院里粉墙环护,绿柳周垂。 正对着三间垂花门楼,四面还围着抄手游廊。
院中甬路相衔,山石点缀。
隔着老远,刘睿影都能看到前方半空中悬着的五间抱厦上挂着字幅斗大匾额。
即使没有明亮的灯火映照,整个院落也显得富丽堂皇,雍容华贵。、
至于山石之间的锦簇团花,更是剔透玲珑。游廊旁搭设的爬架上,蔷薇憋了一连串的花骨朵,将开微开。 可刘睿影一低头,就看到门槛的正中央有一个人头,而院子的正中央躺着一具尸体。
这具尸体的死法和先前小木屋中的那四人一模一样,都是脑袋被砍下。
除此以外,身上没有别的任何伤痕。
就好像是异常锋利的剑,瞬间划过他的脑袋,连一起反抗都不曾有,也做不了什么抵抗的举动,甚至连平常的斗殴都不存在,就那么悄无声息的身首异处了。
刘睿影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这院子里的人,莫非都死了?
胡希仙看到这具尸体,没有先前的害怕,反而走到院子两边的抄手游廊中,把挂在柱子上的灯火拨弄了一番,使其更加明亮。
不知为什么,这内院中的灯火让刘睿影觉得极为清冷,没有丝毫暖意……
或许是鲜血的缘故,也或许是因为这里实在是太过诡异,空气中都充满了铁锈味的血气,让人忍不住皱眉头,哪里有心情欣赏什么灯光好风景。
灯火照在园中,映出地上一大滩血迹。
血迹红中透紫,已经开始凝固。
内院比外面更加昏暗,刘睿影的双眼适应了好一阵,才看出围绕着内院的房屋中,都点着灯,但却没有任何人影闪动。
薄薄的窗户纸中透出光亮来,和抄手游廊中的灯盏交相呼应,竟是有几分压迫之气,让刘睿影额头之上冷汗涔涔。
“你不喜欢这灯火?”
胡希仙幽幽的问了一句。
刘睿影的精神似是被这句话拉扯,回到了现实。长舒了一口气后,伸手拍了拍胸口。
还不等回答,只见胡希仙右手一挥。
手中那把珠光宝气的欧家尖再度出鞘。
一瞬间的璀璨遮蔽了所有。
在这剑光闪烁之际,围绕着内院的两条抄手游廊上所有的灯盏全部熄灭,只有从屋子里透出的光亮,让刘睿影能够看清地面。
“这个人你认识吗?”
走到尸体旁,刘睿影问道。
光线实在太昏暗了,又没有脑袋。
不过胡希仙显然对此人十分熟悉,仅凭身上的穿着,就说出了他的性命。
却是先前应当在木屋中的护院,不知为何来到了这座内院之中。
“你们胡家的护院,是不是经常变动?”
刘睿影接着问道。
“从我小时候张叔就在那里,按照资历和入家族的时间来算,怎么都该是个总管了。也许回来被调入这处院落中当了个总管也说不定。”
胡希仙回答道。
这个解释很符合逻辑,刘睿影也能想得通。
不过当他俯下身子时,却从这具尸体上闻到了浓浓的酒气。
“他死前喝酒了,而且喝了不少!”
刘睿影说道。
胡希仙显然没有意识到喝酒这件事和死人之间能有什么关联,但刘睿影却知道,如果这个人在喝酒的话,他说不定是和先前那木屋中死去的四人一起喝的酒。
要是刘睿影估计不错,木屋中第五个酒碗,应当就是眼前这死人的。
他的脑中拼凑出了一个故事。
胡家府邸里的一位护院,和这里的几人乃是好友。
在他不当值的日子里,前来找好友喝酒。
这本是人之常情,刘睿影在无事可做的时候,也会自饮自酌两杯,算不得什么。
不过这里的护院们,本是不该喝酒的。
奈何胡家在下危城中积威太深,着实无人敢来闹事。久而久之,他们便也放松了戒备,平日里饮酒找乐子,都算不得什么。
酒席之间,这位总管不知想起了什么,离开木屋,前来这处院落。
没想到他刚一走,木屋中的四个人就被砍下了脑袋,而他也被随后赶来的杀手寻到,未能幸免。
一帮人,因为几碗酒送了命,时也命也,他们若不偷懒,也不会送了命,可让普通人丝毫不松懈的看着,也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这偷懒是必然,这死也是。
杀手定是早有判断,料定了他们会如此放松的喝酒,也准备好了时机,在他们喝的最畅快,最洒脱之时,手起刀落,血飞起,落在酒里,化为了红色的酒。
那手也不在端着,而是垂了下来,酒杯倒在地上,血酒顺着土地渗透进去。
本来刘睿影以为,所有的矛盾都指向在木屋中喝酒的第五人,但现在看来,第五人也已经横尸于此,却是把先前的推论全部掀翻。
胡希仙的剑气所致,内院中厅堂的门悠忽一下打开。
从这里走到厅堂只有几丈远的,但现在刘睿影却心生退意,无论如何都不想走进去。
倒不是因为害怕,而是这里发生的事情太过于诡异,出乎意料之外。
回过神来,胡希仙已经登上了厅堂门口的阶梯,朝着里面大喊了一嗓子:
“可有人在?”
自是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厅堂中一应家具摆设的很是妥当,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
当中放着一张花梨大理石大案,案上垒摞着许多名人发帖还有酿酒之道的书本。
一对质地极好的端砚,内里还有未用完干涸的墨汁。
案子右边的博古架上,设着三尺多高的一个汝窑花瓶,里面零零总总,插满了从院子里摘回来的稀罕花儿。
尤其是居中一个,刘睿影看着都可人不已。
在一众蔷薇的簇拥下,一朵枝叶好似紫水晶的黄白菊居中闪耀,这种色泽与搭配,就算是在擎中王府里却是都没有见到过。
厅内的西墙上当中挂着一大幅《烟雨图》,不知是谁的手笔,在画的左右,乃是一副对联。其词云:酒后高歌,听一曲铁板铜琶,唱大江东去;茶边话旧,看几许星轺露冕,从淮海南来。
画下设着卧榻,拔步床上悬着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
刘睿影看到正中的桌子上还摆放着茶具,伸手一抹,茶壶虽已冰凉,可烧着橄榄壶的小火炉还未彻底熄灭。
这样的火种若是埋藏在灰烬中,可以保存好几个时辰,故而也无法判断这屋子里有人喝茶的时间。
他仔细数了数,总共有九只茶杯,其中四个茶杯里还有茶汤,其余五个干干净净。
从中都城出发前,凌夫人就曾对刘睿影说过,胡家虽然依仗酿酒立足,但历代却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那便是家主不准饮酒。
胡家中人上到耄耋之年,下到垂髫小童,人人擅饮。家主不得饮酒这条规矩,着实是奇怪异常。
不过从胡家立家开始,一直延伸到现在,还没有一位家主敢于破了这个规矩。
这其中的原委,恐怕只有他们自己才会知道。
“你爹是不是也不喝酒?”
刘睿影试探性的问道。
“你怎么知道?!”
胡希仙吃惊的说道。
她一直觉得胡家中人不喝酒,或是酒量不好,是一件极为丢人的事情……
所以当她知道自己的亲爹,在做了胡家家主之后,却是滴酒不沾,她一度对其疏远、抵触。
后来全家上下一致觉得胡希仙疯疯傻傻,这种疏远与抵触才颠倒了过来。
有些毛病不是在小时候就能看出来的,而是随着成长渐渐暴露。
胡希仙记得小时候,她爹还不是族长,每天都喝酒喝得极为放肆。
刘睿影惶惶脑袋,挺直了思量,他觉得自己想的越多,反而和真正的因果相差越远。
大厅中只有一道侧门。
刘睿影不留神,胡希仙已经从侧门中闪出身影。
侧门连着的是一条“回”字型的走廊,雕栏玉砌,修建的极为精美。一步一景,将庭院深深衬托的淋漓尽致。
院中只觉异香扑鼻,奇草仙藤愈冷愈苍翠,牵藤引蔓,累垂可
爱。在黑纱帐的起伏下,也都觉得摇摇落落,似是追忆故人之态。
但黑纱帐上的血珠却要比白花瓣上的更为醒目。
刘睿影觉得头顶有些湿润,伸手一抹,却是从黑纱帐上滴下来的鲜血……
走廊之间有三条汉白玉堆成的小路,蜿蜒曲折,不知通向何处。
刘睿影扫视一眼,看到三条小路最中间的那条,有一团黑乎乎的东西。
他招呼了一声胡希仙,便当先走了过去。
这团黑乎乎的东西,果然还是一具尸体,脑袋照例被砍下,但却齐整的摆放在脖颈之上,从上面看去,只有一条血线。
刘睿影发现这具尸体的穿着打扮和先前的很是不同。
他身着绫罗,胸口正中央还有个用金线攒成的“胡”字。
腰身左右各挂着一把刀鞘,双手紧握在刀柄上,刚刚抽出了三分之一的长度。
“这是胡总管!”
胡希仙看到此人的样貌和穿着后,惊呼道。
“胡总管?是胡家人?”
刘睿影问道。
“这里的人都是胡家人。”
胡希仙回答道。
她显然误解了刘睿影的意思……
胡家和欧家一样,都会顶起招揽许多外姓之人入了家族,从事各种活计。
刘睿影从胡希仙口中听到此人姓胡,以为是胡家本家之人。
“胡总管不算本家……不过是凑巧姓胡罢了。从我记事起,他就是胡家的大总管,跟随了两任家主。前一任家主是我伯父,意外生了重病,又膝下无子,便将家主之位传于我爹。胡总管便又鞍前马后的跟着我爹,几乎是寸步不离。”
胡希仙说道。
刘睿影听出她语气之中的伤感。
他不知道,胡总管算是胡家中为数不多还愿意真诚对待胡希仙的人。
旁人都觉得这小姐疯傻,连她的爹娘都不例外。
除了二哥之外,就剩下这位胡总管,还愿意为了她的事情操心一二。
当初在客栈中刘睿影见到的那两位随从,便是胡总管花大力气找来的,并且还是自掏腰包。就是因为眼看着胡希仙在家族中过得兵不痛快,于心不忍,所以想找个法子,让她出去散散心。
胡希仙说完就有些更咽……
她不太能控制自己的情绪。
觉得开心便大笑,觉得难过便大哭。
在大多数时候,旁人把这样的情况就叫做疯傻,其实在刘睿影看来,胡希仙只是要比那些旁人更纯粹,更真诚罢了。
一个不善于隐藏自己情绪的人,一定也没有什么心机。和这样的人待在一起,刘睿影觉得极为轻松。
胡希仙看到胡总管竟是死不瞑目,连忙伸出手去,覆盖在他的面颊,轻轻地将他的双眼合起。
随着她手的动作,刘睿影看到胡总管的嘴里似是咬着什么东西。
凑近一看,发现是块蓝布片子。
这蓝色让刘睿影顿时就想起了在酒肆喝酒时,坐在雅间儿中的那一群蓝衣人。
说是震北王王域来的商客,但当时刘睿影就觉得他们应当是在密谋着什么大事。
不过仅凭一块布片就下了结论,还是有些武断。
刘睿影心中一凌,继续超期那走去,结果每走三五步,就能看到小路上和路旁插着几柄断裂的长剑。
走到小路尽头,又有两具尸体映入眼中。尽皆身穿蓝衣,右手握剑,间隔很远,面庞冲下,趴在地上。
从背部刘睿影看不到任何伤痕,也不知这两人是如何死去的。
用剑鞘将这两具尸体翻过身来,这才看到脖颈出有一道细细的血线。
这两人身死,还是因为脑袋被砍了下来。
只是出剑之人的速度太快,使得脑袋和脖颈还未来得及奋力,身子已经直挺挺的倒下。
接着往前每走一段路,就能看到一个蓝衣人的尸体。
刘睿影数了数,总共有八具,刚好和他在酒肆中记得的人数相匹配,也和厅堂里茶杯的个数吻合。
“这八个人是来你家就喝茶的。”
刘睿影说道。
“来这里的人都是喝酒,除了我爹外,胡家没人喝茶。”
胡希仙很是不耐烦的说道。
对于茶,她有种天生的抵触。
在安东王域,有不少世家是做茶叶生意的。他们却是胡家最大的竞争对手,毕竟这世上喝茶的人多一个,喝酒的人便会找一个。
不说到水火不容的地步,却也彼此很不对付。
但嘲讽的是,堂堂胡家家主却不能饮酒,只能喝茶。这便也成为了安东王域那些做茶叶生意的世家,用以编排胡家的主要说辞。
“这些蓝衣人我昨晚还见过。”
刘睿影说道。
“你见过?在哪里……”
胡希仙差异的问道。
“在酒肆中,听说那家酒肆还是震北王域商客们常去的地方。”
刘睿影会回答道。
“所以他们是震北王域的人?”
胡希仙问道。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
刘睿影回答道。
这些人在和刘睿影喝酒的时候,并没有表露出身份。先前刘睿影从他们的只言片语中,听出了些许。
不过此刻他们究竟是哪里人,已经无关痛痒。
重要的是,他们都已经死在了这里,还带走了胡家大总管的性命。
小路的尽头,坐落着个凉亭。
亭子呈八角,每一个飞檐上各有一个酒坛当做装饰。亭前的石阶上,留下一道清晰的血渍。
他无须多看也能知道这亭子里应该是还有不少尸体。
刘睿影刻意绕开亭子,踩着旁侧的草地走过。
他对尸体已经麻木……
不过亭子的栏杆处,还是有个尸体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老人浑身珠光宝气,和胡希仙的剑一样,却是穷尽奢华。
身材瘦削,下半身横在地面上,左手握着一根镶嵌着祖母绿的黄金拐杖,跨过栏杆,斜插在泥土中。右手紧紧地扣住栏杆。
老人掌力、指力惊人、
整块条石砌成的栏杆,竟然在他一抓之下,几乎断裂成了两半。
他的脑袋也是这里唯一没有被砍下来的。
左手中的黄金拐杖上有道极深的剑痕,却是替他挡住了些许剑气。
但即便是如此,他的脖颈还是被切开大半,耷拉下来,垂在胸口。
从背后看去,这老人仿佛还端坐在亭中,只是低着头而已。
只有从绕道正面才能看到他惨烈的死状……
要不是他的手扣在亭子的围栏上,他的尸身也会和先前那些人一样,毫无尊严与形状的扭曲在地上。
刘睿影刚想问问胡希仙此人是谁,却是就听到不远处的她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
刘睿影快步上前,他的目光已转到一个身穿轻红罗衫的绝色少妇身上。
这少妇的尸身,是和一个亦是通体红衫的剑眉修鼻的中年汉子倒卧在一处。
灯火斜照,他们两人也是尸首分离,浑身血渍淋漓,将红色衣衫印染成乌黑色。
但即便如此,却仍然掩不住这一对男女的绝世姿容。
刘睿影心中叹息一声……
想要伸手拍拍胡希仙的肩膀。
他反无法分辨出刚才她那一声惨叫之中包含的意味究竟是什么,想必是惊恐和悲愤的混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