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任重与杨米思抵达之前,院长和另外几人也做贼般通过监控偷看偷听二人的对话。
“不对劲,聊得好像不怎么投机啊。”
“唉。确实。这下难了。”
“如果杨米思也没能把任重留下来,那我们算是黔驴技穷了。”
“真是可惜。说真的,杨老这人虽然曾经站在学术巅峰,但现在想让他发挥些余热,怎么都这么难。古代人,落伍了?”
“嘘,小声一些,别说这个。人快到了。”
会议室里,这些人窃窃私语着,心头对未来的前景各自埋上一层阴霾。
任重与杨米思并肩步入会议室,步伐不分先后,几乎同时迈过远疆分院大楼的门槛。
这番场景倒是让提前下楼,就在大厅里迎接的远疆分院院长和其他一众高层管理瞧得眼皮一跳。
赤锋伯当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甭管杨米思有多郁郁不得志,曾经的学徒门生如何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中,可毕竟是百万年前的先贤,当年的学术门阀之主,无论是在学界还是政界,杨米思这活化石的地位都母庸置疑。
所以他们这群人哪怕躲着不敢去船坞码头接人,只是怕多说多错,但却还是要恭恭敬敬地下得楼来,执晚辈之礼。
结果你赤锋伯倒好,先抛开你生理年龄不讲,就从你在源星上出现的时间到现在,满打满算也没到两百年,是哪来的勇气与杨老齐头并进不分高下的。
众人心头也有疑惑。
赤锋伯在战力层面的确狂到没谱,甚至放出试剑帝国全境这般豪言,偏生时间过去这么久,还真没人敢跳出来挑战他。可在科学领域之内,赤锋伯任重虽然嘴上也嚣张,甚至大胆点评皇家科学院的科学理念,但平时的为人处世却没半点毛病,与所有人都和和气气,哪怕面对最底层的普通科学院杂工也都平易近人,从未出现过持学而狂的模样,活脱脱一个江湖老油条,圆滑和善得紧。
但现在,怎么突然间他就搞不清状况了呢。
倒是院长等人错怪任重了。
他是真没想这些细节。
一切只因任重心底深处有一个潜意识观念,放眼古盘星系,要说辈分,要说倚老卖老,身为正牌地球人的他不是在针对谁,只能说在座所有人都是弟中弟。
倒也幸好,此时杨米思满脑子还在分析推敲刚才任重抛出来的几多问题,尤其是当自带亚空间的叶型舰船进入折跃亚空间通道之后,两重亚空间折叠时的空间结构态是什么样,又给他心底增加了一个琢磨不透却又渴望搞明白的现象,让他魂不守舍心不在焉。他被任重三言两语带进沟里去了。
“欢迎杨老!”
“杨老快请上楼!”
院长:“实在抱歉,刚才院里出了点事走不开,有失远迎啊。请,请跟我来。”
众人热情相迎,心里有事的杨米思却也没心思应酬社交,只很僵硬地笑了笑,然后依旧面无表情地直往前走。
杨米思的身侧,任重却也是一般无二,也是面无表情并肩而行。
任重心头也在想事情。
已经对杨米思的性格有初步了解的他在琢磨,怎么才能用最快的速度把这人搞走。
他还急着返回南乡星团呢,可没空闲学刘皇叔来个耐心十足的三顾茅庐。
他只想一闷棍敲懵这人,来个快刀斩乱麻。
很显然,刚才逮着叶型战舰的事情发问还不够,只是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学术理念,但对能力的展现还不够,未能真个敲山震虎,还得寻一个新的好由头。
终于上了楼,三方人马各自坐下,远疆分院院长居中,任重与杨米思分列左右。
由于参会人员大多是比较纯粹的科学工作者,所以没什么客套寒暄,双方很快就进入学术讨论的正题。
这场会议毫无疑问以杨米思为主。
杨老也不客气,在恢复状态后,立刻按照原计划执行,重振旗鼓抖擞精神,准备考校一下赤锋伯任重这位疑似“衣钵传人”的能耐。
杨米思开门见山道:“赤锋伯,以前在学术界其实不流行互相以爵位相称。我本人也是侯爵。但通常我们都要么直呼其名,要么称呼为先生或者老师。你称我为杨先生,我比你稍微年长些,就直呼你的名字,你看可好?”
任重倒是不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称谓,只点头称是,“好啊。”
他并未意识到,杨米思其实也不想多耽搁,打算来个速战速决。杨米思试图先确立了二人的长幼之序,然后等自己在学术上快速挫败正处上升期的任重,让这年轻人知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便能顺势利用对方对知识的渴望,顺理成章提出正式建立师徒关系。
关于如何对付任重这般青年成名的新锐学者,杨米思有一整套办法。他了解这种人,知道这类人心中所想,甭管一个个的表面看着再和善,但骨子里必然都有些老子天下第一的自负狂傲。
这也合情合理,若非心有执念,没点自个的坚守信念,谁又能年纪轻轻便在兆亿人里脱颖而出,成为至少横压一个星团的大学问家呢。
可越是这般少年得志,就越要挫其锐气,才能令其迅速归心。
“任重我问你,既然你对探究本质感兴趣。那你对暗物质如何看?那是什么?如何存在?如何产生能源?如何影响宇宙?”
杨米思果然一来就下勐料。
任重想了想,端起面前的透明水杯,往里面倒进去一杯水。
随后,任重又抬起手来,智能机器人按照他心中发布的指令送来一堆与水的密度一模一样的彩色粉尘,将其洒进水中,再用手搅浑了一下,使彩色颗粒在水中呈相对均匀分布。
再然后,任重再将水杯放到一个定速旋转的圆盘上,让水杯自行旋转起来。
随后,由于液体和杯壁之间的摩擦力,里面的液体开始裹挟着彩色粉末旋转起来。
就在这时候,任重又往杯子里投进了一颗磁动力自旋搅拌丸。
这搅拌丸被杯子底部的磁吸附锁定在几何中心点,然后又在电磁动力的推动下以和杯子自旋一致的速度开始自转,带动着里面的液体和彩色颗粒开始以更快的速度公转。
杨米思悚然起身,走到近前来,不言不语低头看着杯子、水和彩色颗粒。
随后他喃喃自语道:“假设杯子没有自转,那么靠近中心位置的彩色颗粒的公转绝对速度应该比靠近杯子边缘处的颗粒的公转绝对速度更快。因为水的力传导需要时间,也会有损耗,搅拌丸对外传导的力本身还得带动着液体一起转,就像我们的古盘星系一样。”
“所以,如果只考虑可见星体和大黑洞的引力效应,那么星系中心区域的恒星公转绝对速度,就该比边缘地区更快许多。可是并没有这样。包括南乡星团与源星这些边缘地带的恒星,又被另一股力给推动得加速了。这股力,就是杯子本身自旋时,杯壁利用摩擦力给里面的液体提供的推力。”
“所以暗物质就是这杯子,但只是以一种我们肉眼看不见,也感知不到的方式而存在着。甚至还能再扩大化概念,这杯子根本不固定存在于某一个边界处,而是分散开来,存在于整个星系中的每一处,就像我们人类生活在空气中一样。它对我们而言,就像始祖源星人看待空气一样。”
“我制造的暗物质吸附器吸附的其实并不是暗物质粒子,而是类似于光波一样的暗物质波。暗物质也既有物质态的引力作用,也有能量形态。”
任重:“是这样。至于它的分布规律,我们可以通过先按照经典引力理论去计算边缘星区的星球理论公转速度与实际速度之差,一点点去修正。我倒是认为,所谓的暗物质,其实就是引力。当引力被引力源释放出来之时,就像光被恒星释放出来时一样。在可观测物质相对集中的星系中枢地带,这些引力因为相互挤压倾碾而向外扩张,移动到星系边缘区域。”
“但在星系边缘,恒星和行星的密度降低。这些引力不再受挤压而对外扩张,开始在边缘地带以更高的密度分布,并带动着边缘地区的星球以更快的速度公转。同时,引力源在对外释放引力时,也一直在损失质量。但为什么引力源没有因此而变得更轻,是因为它同时又通过吸附附近的其他存在物而补充了质量。”
“所以暗物质的分布规律,与可观测物质的分布规律应该呈类似于抛物线函数的相关关系。在可观测物质密度更高的区域,暗物质密度也较高,但在向外扩张时,暗物质密度会逐渐降低,直到最低点。然后继续扩张,暗物质密度再次提升。当几何点超过星系的外部引力边界后,暗物质的密度开始不可逆地持续衰减,直到完全消失。”
杨米思问道:“那到底是什么在给引力源补充质量呢?”
任重:“暗能量。另一种在宇宙中呈相对均匀分布,不断扩大宇宙膨胀速度的物质。”
“你将它称呼为暗能量?”
任重点头,“是的。”
杨米思再问:“那暗能量被吸附之后,又如何补充?”
任重反问:“当一束激光照进宇宙,跨越无限遥远的距离,不断被宇宙微尘阻挡吸收,直至完全消失后,它变成了什么?它的存在形态是什么?”
杨米思:“热辐射。”
任重:“那么如果把光的概念替换成引力呢?在经过无限遥远的距离延长之后,引力已经完全失去了拽动两个物体互相靠近的能力,但却能在微观层面引发微观粒子的细微颤动,它又是什么?”
杨米思:“还是热辐射,又或者,是一种制造震荡的新的能量?因为微观粒子在颤动之后,始终会回归原位。同时它也会受到其他方向的引力的影响,最终呈现出来的效果,反而是让宇宙中的万事万物互相远离,走到了引力的另一面。”
任重:“那我们古盘星系在宇宙中是否孤立存在的呢?是否有与我们相距无限遥远距离的星球,正在永不休止地向我们发射引力扰动。哪怕这引力扰动的程度已经低到忽略不计,但它却是客观存在的吧?也就是说,此时此刻,在可观测宇宙中的任何一处的任何一个原子,乃至于电子,都在对我们发射引力。”
“哪怕单独某一股力已经渺小得无法想象,但无数个无法想象的渺小的东西汇聚到了一起,就是一股蕴含无比庞大能量的存在。不仅如此,随着时间的推移,暗物质,也就是引力,最终都会向暗能量的方向转变。否则我们无法解释宇宙膨胀速度持续加快这个客观事实。”
“杨先生,其实我所说这些,你以前都懂得,也都明白。”任重笑了笑,“我并没有比你的理解更深,只不过我更大胆,用自己的方式去嚣张地断言宇宙罢了。说法上也比较新颖罢了。”
杨米思再想了想:“那宇宙的终点又是什么?”
任重笑着摇头,“在我们找到宇宙的尽头之前,无法去想象它的终点。我们要正确认知自己的局限性。同理,现在的我们不可能用一个完整的概念去描述暗物质和暗能量,但却可以通过越来越深入的理论研究,旁敲侧击地利用规律公式不断去描述它的特性。当我们找出的规律越来越多时,总有一天能窥破他的本质。就像古代人看待空气,就只是‘气’,但现在我们却知道空气里还分为氢氧氮二氧化碳等等成分一样。”
“我刚才的引力就是暗物质的猜想,其实也未必正确,因为说不定等到将来的某一天,当我们将这公式不断完善,又会突然发现我错得南辕北辙。但我并不为自己的错误而感到羞耻,因为至少我曾经很努力去理解它,描述它。将来的人也不会因此而耻笑我。”
任重深吸口气,再道:“科学的价值不在于立刻要得到全部的结果,因为这绝非一蹴而就的事。但至少,不能因为它难,就停止追索的脚步。科学重在过程,而不在结果。我相信,通过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不管是再难的事,只要我们察觉到了它,就迟早一定能攻克它。不管是证伪还是证实,都可以。我之所以反对皇家科学院的科学理念,正在于我发现他们总是一碰到困难就去找投机取巧的办法。还别说,真就总能给他们找到。”
杨米思愣神许久,似是想起了自己也曾钻牛角尖,也曾因为对旁人的不看好而选择利用冷冻逃避、等待,也更盲目自大地将所有希望放到自己身上,觉得自己不行,便再没人能行,更觉得这事必须也只能由自己来完成。
慢慢地,他竟有些羞愧地低下了头去。
远疆分院院长等人见状,面面相觑。
事儿不对啊。
明明该是杨老考校赤锋伯任重的学问,怎么反倒是杨老被教训得像个小学生似的呢。
就在这时候,杨米思似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勐然抬头问道:“那么,任先生。你对人脑思维的本质又如何看待?你对引力、弱电力和强核力之间的关联又是如何看待?”
先前杨米思用自己擅长的领域给任重发了问,非但没能起到考校对方的目的,反而再失一城。
现在,他抛出的是自己没能琢磨明白的诸多困扰。
他的语气中已经没有那股前辈学问家居高临下的意味,反倒像是学生在请教老师。
任重眯缝起眼,做沉思状。
他正在“求助场外观众”。
其实他自己能答。
但只是简单的用语言去归纳总结,并不能达到他想要的效果。
他打算发动源星科学院的力量,在最短的时间内,为这位先生编制出一本科普教材来。
顺便地,也该是时候让完成知识积累的源星正式迈出探究宇宙真谛的关键一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