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将军。”晋楚清梧有些惊讶,“你有何事?”
“臣独身一人,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安晏道:“如今弱冠已过,想请陛下替臣做主,赐臣一门婚事。”
“你也要朕赐婚?”晋楚清梧的声音险些被众人的唏嘘声掩盖过去。 手握天下兵马的大将军安晏,他的的婚事,比长公主选驸马更能引起所有人的关注。
安晏的婚事没有人提及,或者说无人上门提亲,是因为他常年征战在外,不曾回朝而已。
那些悉心教养女儿的人家,终于等到了这位将军回朝。却未料到仍旧没有等到机会,人家居然主动请求陛下赐婚了。
殿内众人屏息以待,想要看他所求何人。
部分人完全是出于对这位说是权倾朝野也不为过的大将军的好奇,而但凡和朝堂沾上关系的,所要考虑的弯绕、权衡、利益、局势一瞬间全部涌上心头。 “是。”安晏回答晋楚清梧的问话。
“安将军起身回话。”晋楚清梧道:“你替我朝立下汗马功劳,但凡所求,朕自然无不应允。”
“多谢陛下。”安晏起身。
“那安将军所求何人?”晋楚清梧终于问出了所有人都想问的问题。
晋楚栖梧攥紧了手掌,尤记得多年前,她留在驿馆中等着这人来接自己,也是这幅模样。 容纳了百余人的大殿,瞬间变得落针可闻。
“臣想求陛下,”安晏仿佛没有感觉到投射在自己身上的数百道目光,从容到有些木然,“替臣与温尚书之长孙女温氏赐婚。”
“砰!”琉璃盏碎落在地,未饮完的酒水泼洒出来,浸湿了大红石榴裙。
……
大昭二十五年,圣上在长公主择选驸马的宴会上替大将军安晏和温尚书孙女温氏赐婚。 大昭二十六年,大将军成婚前夕,边境战事又起。于是婚期延后,大将军领兵出征。
大昭二十七年,大将军得胜归来。
从大昭二十五年到二十七年,晋楚栖梧居于后宫,所听闻的有关那人的事情,只有上述寥寥三句话。
再往后,有关于那人的事情,再未传入过栖梧宫。
…… 一转眼,便到了大昭三十年。
她安居后宫,不时替阿弟处理一些朝堂之上的政务。五年期间,当初不了了之的婚事自然又被不停提起。
但是从未再有人成功过。
一方面,阿弟逐渐长大,在那把椅子上也越坐越稳。当初那个单薄的少年,在百官面前飞速成长为真正的一国之君。
他比他的父亲更像一位帝王,果决、睿智,深谙制衡之道,不管是面对臣子还是邻国,都表现得愈发毫无错漏、无懈可击。
他善于纳谏,听取百官建议。可是同时,也拥有说一不二的权利。
另一方面,则是因为晋楚栖梧在不断地退出朝堂。随着新帝的长大,这位长公主将手中的权力也放得越来越多。
众人逐渐意识到,他们当初的担忧,或许只是庸人自扰。新帝并不软弱,长公主也没有揽权的意图。大楚的朝堂之上并不会出现大权旁落、后宫专政的场景。
有的只是姊友弟恭,一致对外。
而不沾染朝堂的长公主,不过是一位身份贵重的女子。即使陛下给她滔天恩宠,她的婚事也不再能引起百官的关注。
……
“公主!”南冬疾奔过来,喘着粗气。
大昭三十年的初雪于今日落下,晋楚栖梧穿着大氅站在廊下,缓缓下落的雪花能给人带来奇妙的心平气和。
还有那长在庭院中的寒梅,与百花相比,多得便是傲雪凌霜的姿态。有了雪,方能引人瞩目。
“怎么了?”南冬一向稳重,从前便极难见他如此急匆匆的模样,更何况如今已经过了而立之年,早已为人夫、为人父。
“安……安……”不知是不是跑的实在太急了,他一连张了几次口,都没能说出第二个字。
“安什么?”晋楚栖梧未做他想,只是疑惑他到底是怎么了。可是仅仅重复了一个字,话一出口,瞬时顿住。
原来那个人在她生命中留下的痕迹,重到用五年时间都不能刮去分毫。
仅仅一个字,就又能牵动心扉、牵出过往。
……
择选驸马的宴会成全了两双眷侣,唯独没有选出驸马。
晋楚栖梧一路走回栖梧宫,她倒是不记得自己那一路是个什么模样,只记得把周遭的人吓得不轻。
韵韵急白了脸,急出了泪。
连南冬,都变了颜色。
回到栖梧宫中,晋楚栖梧斥退所有随从,一人进入殿内。
片刻之后,殿中传来巨响。并且接连不断,像是发生了地动。
众人连忙冲上前,却被房门挡在门外。
“长公主,长公主……”
众人的呼喊声、拍门声以及殿内传来的器物落地、撞击、粉碎的声音相互交织,一连持续了两刻钟。
房门被人从里面打开,晋楚栖梧走出来,手中拿着弓箭。
众人向里看去,被殿内的景象惊得久久说不出话来。
花盆、书架、瓷器、琉璃、桌椅……大殿之内所有能扔能砸的东西,没有一个还待在原处。
如今侍候晋楚栖梧的人,都是新召入宫中的。所以他们第一眼见到的,便是重回楚京的长公主。
众人皆是从一开始的战战兢兢,很快变得从容自在。心道长公主端庄大气、进退有礼、为人和善、待人更和善,哪里有半分从前的传闻中骄纵跋扈的模样。
可是曾经的长达十五年的娇宠所养出的性子,早已在晋楚栖梧的身体上生了根。
那一场大火和四个月的逃难减去了枝叶和果实,后面两年的时间砍掉了茎秆。但是深藏在内里的根,却不会被拔掉。
她一生下来便是天之骄女,想要任何都唾手可得。
那个人,原本也是……
一朝巨变,她跌落尘埃。活成了阴沟里的老鼠,狼狈至极、不见天日。
当情况变到最差,连苟活于世都做不到的时候。
是那个人忽然出现,承受着她的仇恨,却将她拉出了绝境、拉出了阴沟、拉回了天日之下。
他说:“我帮你收复家国,重归故土。”
他说:“不论你想要什么,我都会带到你面前。”
后来他确实做到了,救她的命,替她犯险,帮她收复家国、重回故土。
而那时的晋楚栖梧已经没有了势在必得的底气,她小心翼翼,患得患失。她暗中留意着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
终于,她诚惶诚恐地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心里有她。
于是在等待他得胜归来的日子里,她暗自怀揣着只有自己能享受的喜悦,在无数个想起他的瞬间怔愣出神、无端傻笑。
于是在百官提起择选驸马时,她表面不理实则暗自等待、窃喜。
终于,等到了他即将凯旋的消息。
遇到温尚书的那一日,她本就要去向阿弟说明,将择选驸马的日子定在九九之日。因为她推算了无数遍,那个时候,他一定已经归来。
九月初九,她穿上了最爱的石榴裙,戴上了他替她寻回来的七宝手串。满怀期待又故作从容,宴会之上如坐针毡。
可是到头来,却只揭穿了一个假象。他借阿弟的旨意告诉她,多年来的种种,不过是她的一场幻想。
是她一厢情愿,是她痴心妄想,是她自欺欺人!
大红石榴裙沾满酒渍,七宝手串散落一地。
长公主射了一夜的箭,将庭中那颗未来得及绽放的珍稀寒梅射得遍体鳞伤。任谁看一眼,都不会觉得它还能存活。
……
晋楚栖梧看向那株梅树,一树花朵开得傲然,不只是白雪的衬托,还有树干之上虬结的疤痕。
“到底发生了何事?”她问道。
南冬站在这里半日,倒像是突然哑了一般。
“长公主!”他忽然跪倒在地,居然带上了哭腔,“安将军……亡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