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洛把自己的身体深深地埋在沙发里,屋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酒气。
他仰头灌了一口酒,视线扫过自己右手上拿着的一个项坠,被醉意烧得通红的眼眸中,浮现出无法掩盖的痛苦和思念。
他手指轻轻一动,“啪”的一声轻响,项坠的盖子打开来,露出里面一张泛黄的合照。 照片上的人物是雷洛一家三口,不过那时的他还很年轻,也没有现在的啤酒肚,一双深邃的蓝眼睛里充斥着无穷智慧,金色的头发就像从神话中走出的太阳神,他身边站着他的妻子,笑靥如花,望向他的眼神里充满了浓情蜜意,在两人之间,则是他们的小女儿,小姑娘圆圆的脸蛋上洋溢着纯真的微笑,像一个纯洁的小天使。
雷洛颤抖的手指轻轻抚过已经在无数次摩挲中变得光洁的项坠,他看着照片上的妻子,他伸手使劲搓了搓乱糟糟的脸,将项坠捂在心口,吃力地把自己的身体缩成一团,不一会儿,沙发里就传出了细微的鼾声。
这就是他这些年来的日常,十年前一次安全事故,因为他的疏忽,导致包括自己妻子在内的十余人遇难,他被公岛安全部门开除,因为涉及到绝密资料,连关于这场事故的记忆都被消除得干干净净,这让他痛苦万分。因为这意味着,他连自己妻子是怎么死的,都完全不记得了。而他的女儿怨恨他害死了母亲,离家参军都十年没有回来。
怀揣着心间十年尚且难以消弭的钝痛,他每日睡醒了就喝酒,喝醉了就接着睡,靠着微薄的救济金生活,倒也不至于让他冻死饿死。
不过,即使是在沉睡中,雷洛似乎也被噩梦纠缠着,眉头皱得高高的,似乎在承担着莫大的痛苦。 “叮咚,叮咚——”
就在这时,刺耳的门铃突然响起,雷洛脸上闪过一抹不耐烦,他嘟哝着骂了一句,翻了个身,把头埋进了沙发垫里,并不打算理会。
然而门外的人却像是笃定他在家,锲而不舍地按着,大有不开门就一直按下去的架势。
随着时间推移,枯燥的铃声中,竟似还隐隐带上了一股不祥的意味,如同墓穴上空盘旋鼓噪的乌鸦。
“操!还没完了!” 雷洛终于睡不下去了,他一个翻身爬起来,一巴掌拍在旁边的扶手上,又喘息了两口,才摇摇晃晃地向门口走去。
他一把拉开门,然后暴怒的神色就凝固在了脸上,因为门外站着的,并非他想象中的推销员,而是两个身穿公岛官方制服的卫官。
“当兵的?”
看到眼前两个穿着灰黄色城市迷彩的身影,雷洛迷茫的眼神终于有了些焦距,他含糊不清地吐出了几个字,“有事吗?”
两名卫官涵养都很好,面对扑面而来的酒臭味,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反感的情绪,对视一眼之后,其中一人朝前迈了半步,郑重地问雷洛:“请问,您是蒂娜小姐的父亲,雷洛先生吗?” 听见女儿的名字,雷洛的身子不由绷紧了一下。
望着表情和善中带着一点点悲悯的卫官,雷洛心里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酒也醒了大半,他“嗯”了一声,又问了一遍:“对,是我……你们有事吗?”
说话的卫官沉默了一秒钟,递给他一张公函,在这一刻,雷洛似乎感觉他若有若无地叹息了一声。
然而下一刻,雷洛就顾不上这一点小细节了。在他疑惑地接过公函的那一瞬间,目光马上就被最上面的几个大字给吸引住了。
“死亡通知书。” “雷洛先生,我们很遗憾地通知您,您的女儿,二等兵蒂娜·雷洛,于日前在公岛自卫队的日常训练中遭遇意外,不幸身亡……”卫官的声音还在回荡,雷洛却已经呆在了原地。
他脑子里“嗡”地一响,宛如挨了一记晴天霹雳,瞬间一片空白,就连手中的死亡通知书什么时候滑落了都没有注意到,只是双眼空洞无神地望着面前之人不断开合的嘴唇,耳中却又仿佛听不到任何声音。
许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不,不可能!蒂娜不会死的!你们在胡说!”
他猛地瞪大眼睛,怒视着两名卫官,咆哮道,“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骗我!我哪里得罪你们了!这对你们有什么好处!说啊!”
“雷洛先生!你冷静一点!”
两名卫官见状,连忙想要上来劝他,但雷洛却没给他们这个机会,一转身进了屋,“嘭”地关上了门。
然后就听见从门后传来他暴躁的怒吼:“滚!你们这些骗子,都给老子滚!”
两名卫官见状,也不禁叹了口气。
尽管做这份工作已经有很多次了,但那种失去至亲的悲痛,还是让他们感同身受。雷洛的反应,也在他们的预料之中。
“雷洛先生……那我们先走了,您节哀。通知书给您放在毯子下面了,去认领蒂娜小姐的……的时候,记得要带上。”卫官顿了一下,照顾到雷洛的情绪,“尸体”那两个字,终归还是没能说出口,含糊地带了过去。
门后,雷洛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脑子里嗡嗡作响。
理智告诉他,两名卫官没有骗他的理由,这一切都是真的。但这突如其来的噩耗,却让他有些难以承受,而酗酒所带来的头晕脑胀,更是让他在生理上也难受到了极点。
“呕……”
他趴在地上开始呕吐,但只进食了酒水的胃袋里空空如也,什么都没吐出来。
许久之后,他才总算恢复了一点儿体力,这时,他才想起门外还有一件重要的东西,于是颤颤巍巍地打开门,从地毯下面取出了那张死亡通知书。
看着通知单上印着的自己女儿的照片,他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是她……是蒂娜……真的是自己的女儿……
从无声地流泪到嚎啕大哭,雷洛就像忽然变成了一个孩子,不管不顾地宣泄着自己的情绪。
自从妻子死后,自己在这个世界上的寄托,就只剩下了蒂娜,现在,连女儿也离开人世了……这个家,现在真的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这一哭,就是从白昼到黄昏,直到干涩的眼眶中已经没有泪水溢出,他的情绪才稍微平静下来一点。
随即,他强打精神,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急匆匆地赶到了女儿所在卫队的附属医院。蒂娜的遗体,目前就安置在这所医院的停尸房里。
很快,雷洛办妥了认尸的手续,见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女儿。
可惜,这时她已经是一具冰冷的遗体。看着一动不动的蒂娜,雷洛只觉得一股莫大的悲伤冲上脑海,泪水让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一片朦胧中,他仿佛看到了蒂娜被抢救的画面,但一片隐约中,躺在抢救台上的人,又似乎变成了自己,一个个身穿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在自己身边来来回回,似乎在焦急地说着什么,他想听清,却一个字都不能够,再次回到现实,他已经不知何时跪在了蒂娜的遗体旁。
“蒂娜啊,你走的时候还好好的,怎么……怎么……是,爸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妈,可你也不能这样惩罚爸啊!”雷洛悲从中来,跪在停尸台前,端详着蒂娜的遗容,双眼一红,又一次落下泪来。
他痛苦地垂下头去,额头贴着蒂娜冰冷的脸颊,久久没有动弹。这么悲伤了很久,他才站起身来,跌跌撞撞走出停尸房,叫来了殡仪馆的人,签署了委托安置遗体的协议。以他目前的精神状态,也只能做出这样的选择了。
可到了殡仪馆员工真的要把遗体抬走时,他又舍不得了,下意识叫住了他们,然后轻抚着蒂娜的遗容,一寸一寸仔细看着她的脸,只见生命的气息虽然已经从这具年轻的身体上消失,但身体完好,衣着整洁,明显被被殓容化妆师提前精心打理过的脸庞上,还透着一丝丝的红润,整体看上去,一切都显得很正常,就像她只是小憩片刻一样。
“等一下!”
雷洛猛然察觉到似乎有哪里不对劲儿。他连忙拦下了正准备抬尸离开的殡仪馆工作人员,强压着心头的悲伤,皱起眉头,再次仔细观察起蒂娜的遗体来。
伤痕呢?
雷洛的眉头猛地皱了起来。
既然是训练时发生的意外,那肯定应该有致命的伤口才对,就算尸体在被运送到停尸房之后处理过了,但也不可能看起来这么完好无损。
蒂娜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赶紧把死亡通知单拿出来,迅速翻阅到了死因那一栏。
“死因:训练过程中心脏骤停,经抢救无效,死亡。”
雷洛突然不做声了,他死死攥住通知单,眼神从疑虑渐渐变得愤怒,身体也轻微地颤抖起来,那是暴怒到了极点的自然反应。
“心脏骤停?哼!”雷洛的脸色完全沉下来了。
蒂娜的身体情况她清楚得很,去参军以前就是运动健将,什么毛病都没有,不可能会有先天性心脏病之类的毛病,而如果是突发性的心脏骤停,以公岛目前的医疗条件,已经不算什么大问题,事实上,除非是开放性的颅脑外伤,在公岛上已经很少有意外能导致当场死亡的情况发生。何况她还是在自卫队里,要说训练现场没有配备除颤设备,那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毫无疑问,蒂娜的死有蹊跷!
“这里头一定有鬼,绝不能这么算了!我女儿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雷洛一咬牙,冲到不远处的洗手间,把一捧一捧的冷水泼到脸上,好不容易才让浑浑噩噩的大脑完全清醒过来,眼中闪过一丝睿智的神采。
深吸一口气之后,他走了回来,对已经准备抬尸的殡仪馆工作人员说道:“各位,不好意思,我女儿的尸体暂时不能火化,现在要借用你们殡仪馆的冷库,代为保存一下,费用方面,你们也可以放心,一切按规矩来。”
三言两语安排好了后续事宜,他最后目不转睛地盯着女儿的遗体看了片刻,像是要把她装进自己的眼中,随即,他折好通知书收进怀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军方医院。
虽然他也想再多陪陪女儿,但他知道,现在还有更重要的事等着自己去做……那就是查清蒂娜真正的死因,什么心脏骤停,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放心吧,女儿。”
他在心里暗暗发誓,“我不会让你白死的,一定会为你讨还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