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锦哼着小曲,提着酒壶从勾栏里出来,大早上的,准备去码头边买上几尾鲜鱼回去,如今四艘大船都是造好,就等着李明勋来接受,他算了一下,若是李明勋给余款,他就赚了近两千两,就算是不给,也没有赔。
“哎呀,李掌柜这般豪阔,又是一个崇信佛道的,怎么也得再给一千两吧。”钱锦乐呵呵的想着,到了码头,却是发现人头攒动,还有不少人乌泱泱的往这边跑,全都看热闹一般。
“漕运衙门的大人到了,快去看看。” “不光漕运衙门,还有龙江那边提举司的官儿也来了,听说是个员外郎呢。”
钱锦一下子警惕起来,这两个衙门的人一来,那就可能是造船的事儿,他连忙走到码头,发现这里已经被人群挤满,无数颗包布、梳着发髻的脑袋挡在他的面前,而石码头上停了四艘船,都是官船,挂着各衙门的官牌,看样子,来的都是五品六品的官员,在这地方,已经是难得一见的大官了。
好不容易往里面挤了挤,却被一群操江提督衙门的丘八挡住了,足足有上百士兵维持秩序,而官船上下来了两排人,还有三顶轿辇,待完全下来,怕是有三百多人,把整个码头挤得满满的。
“好大阵势,这下完了,是真的要造船,我的船坊,三代的基业啊。”已经有人在人群中哭了起来,钱锦循声看去,他也认得,正是左邻一个小船厂的东主。
人群之中也是悲戚戚的,许多人都是匠人或者在船坊帮工,虽说朝廷摊派下船来,他们不会失业,但是船坊东主拿不到钱,他们也只能跟着喝稀。 “回避,回避,看不到这是漕运衙门官架吗?”
“滚开!莫要挡了游击老爷的路!”
一群兵丁驱赶着人群,而在远处,一匹青马疾驰而来,身后跟着十几个捕快,马上下来一个二十出头的汉子,身材高大,一脸正气,他下得马来,看到码头一片喧哗,斥骂打闹之声交织不绝,而一骑着高头大马的吏员正昂首走过,推搡之间,不知为何惊着了马,铁蹄扬起,就要踏到一个倒地孩童的身上。
高大汉子冲出人群,飞身撞在马脖子上,才让那孩子躲过一劫,汉子站起身,高声道:“本官乃是江阴典史阎应元,你是哪个衙门的官员,闹市之中,竟然不能管好坐骑!”
马上吏员正是宋业,他瞥了一眼道:“没有看到漕运衙门的官牌吗,你一个小小的典史,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立刻走开,惹怒了轿里的大人,你们县令也吃罪不起!” 阎应元却是耿直的性子,呵斥道:“你个小小吏员,也敢跟上官如此说话,下马来!”
宋业却是愣住了,他这次可是帮衬李明勋而来,后面的轿子都是空的,连这些仪仗都是偷偷带来的,若是被眼前这个小小典史胡闹一番,露出破绽可是要坏事,可若是下马,就要牵扯出后面官员,这该如何是好。
“两位大人莫要争执了,还是公差要紧,阎大人,若是人这般聚集下来,怕是要出事端呀。”李明勋从人群中走出,劝说道。
他冲宋业使了个眼色,趁着李明勋阻拦的功夫,已经打马而过,待官驾过去,码头上人也追着走了,阎应元看了一眼李明勋,问:“你是何人?怎生认得本官。”
李明勋笑了笑,说:“虽说未曾见过,却是听说过您的大名,在下李明勋,便是订购四艘大船的商社掌柜,听管事说,您这些时日没少照顾我们。” 阎应元听得是在船坞施粥的东家,脸色舒缓了许多,道:“原来是李掌柜,承蒙你慷慨施粥,这段时日,江阴的治安倒是好了不少。”
李明勋却是说:“那算不得什么,早就听说江阴有一位正直廉洁的典史,今日一见果然是不同凡响,不过阎大人,您虽然眼里揉不得沙子,但是也得分时候,您手下十几个人都指望着这差使吃饭呢,可是万万不可随性而为呀。”
阎应元麾下的捕快都是老油子,知道得罪上官的悲惨结局,纷纷出言劝慰,不少人跪地恳求,这才让阎应元没有追上去。
等到阎应元冷静下来,想要去探探虚实的时候,却发现那些官员已经离开了,一打听才知道,几个衙门的官员上岸便去了沿河船坊,刚进去便遭遇了吃粥难民的围攻,未免发生激变,只得退去,但是当地已经全都知道,朝廷要造海船了,江阴造船业的好日子到头了,恐怖的气氛笼罩了整个江阴。
“造海舟输送粮饷,于国大利,于民大害,真不知道是福是祸呀。”阎应元翻身上马,留下一句感叹,背影凄凉的离开了。 李明勋无奈摇头,他转身去了码头,作为始作俑者,李明勋无话可说,只是在心中告诫自己,纵然这个过程不那么光彩,却定要结果绽放出芳华!
他走上小船,向长江航道驶去,靠上了操江提督的船,马上上面无论是吏员还是兵丁都是无比狼狈,不少人身上挂着菜叶,满脸的臭鸡蛋,但是脸上却有喜色,显然是捞了不少外快。
“今天上岸的,每人一两银子,回去请大家一道吃酒!”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李明勋一看,竟然是把总齐大志。
齐大志也看到李明勋,一脸笑意,说:“我说什么商贾这般豪阔,感情是您呀,公子爷,您可是又让咱长见识了,上岸溜一圈,就给一两银子,啧啧,这是哪儿的西洋景儿啊。”
李明勋在齐大志引导下见到了换过衣服的宋业,二人商定了粮食交货的时间,宋业便是离开了,李明勋问:“你与宋大人是老相识了?”
“是老相识,这次您给了他五百两银子办差,分了我一百两,着实照顾我呢。您的船我也会送到长江口,宋大人都交代过了。”齐大志笑呵呵的说道。
李明勋无奈摇头,到底是劳力者治于人,齐大志出人出力,才得了一百两,大头都被宋业赚去不说,还对宋业感恩戴德。
“那艘洋船走了吗?你不用堵着他了?”李明勋问道。
齐大志道:“那等没油水的活儿交给其他人了,您莫要担心,它不敢劫持您的船队。”
李明勋摇摇头:“倒是没这个担心,我的想和那艘船做点买卖。”
“买卖,那洋夷有什么买卖值得您去做?”齐大志却是不解。
李明勋道:“我想买他几杆火铳,买不得吗?”
齐大志略略点头,这本没有什么,凡是海商,船上多少会有些火器,火炮也不鲜见。
“买得,买得,莫要说火铳,便是红夷大炮也买得。”齐大志笑呵呵的说道。
李明勋从官船上取来纸笔,写了一封信,齐大志眯眼偷瞄,想要看出点什么来,但是却发现李明勋写的全是洋文,他却是无法看懂了。李明勋把信递给齐大志,让其收好,叮嘱了几句,赏了二十两银子,这厮便是欢天喜地的去了。
钱锦是个贪财的人,最喜欢听的是银饼子碰撞的声音,最喜欢看的是金光灿灿的闪光,但是李明勋把剩余的尾款给他结清的时候,钱锦的脸上却满是黯淡。
“哎,李掌柜,终究是躲不过被摊派的命啊!”钱锦坐在那里,苦涩说道。
李明勋微微一笑:“听说前几天衙门的人来了,怎么说的。”
“衙门的人被那些愚民轰走了,但是那又如何,漕运衙门、工部分司和操江提督府的人一道来的,现在街面上已经传遍了,开春便是要造船。要是不轰走,我拿你赏的钱上下打点一番,兴许还能保住家业呢。”钱锦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哽咽说道。
茶铺的老汉也插嘴说:“东主爷宽心吧,这次有李掌柜的单子,兴许能挨过去呢。”
钱锦叹息一声,知道老汉这是提醒自己求李明勋帮忙打点,李明勋却是说:“此次是朝廷压迫你们,若是真的要造船,那就是国朝大计,谁也抵抗不得的,若是不想被压迫,就得找个没朝廷的地方。”
“没朝廷的地方?”钱锦一时愣住了。
李明勋道:“我的船如今造好了,去镇江、南京装了货便是要走,我虽然能帮你说一嘴,但是成不成也没把握,倒是有个出路提供给你,你若是能去,再也不怕朝廷摊派了。”
钱锦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命稻草,问:“什么出路,李掌柜说说。”
李明勋道:“你也知道,我是海外华人,如今在台湾也有一番基业,商社里有数千人,与当地的土蛮关系甚好,那便是我安身立命的地方,在那里,便是我说了算,你若是不嫌弃,可以把船厂带到台湾去。”
“台湾,哦.....你说的是东番地吧。”钱锦恍然回过神,他说:“听说那是红毛夷的地盘。”
“红毛夷只是占了一个港口,我手下有几千人,过千军队,还有炮舰,红毛夷也不敢轻侮。”李明勋畅快说道。
“这.....这怎么可能?”钱锦满脸不信,依着李明勋的说法,这不是已经自立一国了吗?
那老汉却是说:“东主爷,小人倒是觉得并非虚假,这次我帮李掌柜收了四十多头牛,而买你的船更是要运两万石粮食,若非外面有这般基业,要这些东西作甚?”
“信不信都在你,不如跟我去看看,若是不行,再回来便是,反正你这船坊也就这些木料值钱。”李明勋道。
“李掌柜,我不是信不过你,而是船坊虽然是我一人的,但造船可是需要匠人的,生手可造不了。”钱锦有些为难。
李明勋哈哈一笑说:“这有何难,台湾有大片的土地无人耕种,只要愿意跟我去的,我是来者不拒,你船坊那些匠人、伙计,但凡愿意去,我不仅给工钱,还给土地,一家老小都可以去,我都养着。”
“当真!”钱锦惊喜万分。
李明勋说:“自然是真的,阿海和林河已经开船去了南京、镇江装货,三日后回来,到时一起走,到了地方还能一起过个肥年!”
钱锦一拳砸在手掌上,说:“就这么办,我便带着一家老小跟你走,若是真如你说的那般,便在那台湾安家落户,若是不行,便当是出海避祸了吧!”
李明勋微微点头,说:“如此甚好,你不会后悔今日的,接下来你便帮我办差事,把沿河这些船坊的木料、钉料、漆、绳,反正只要是用在造船的、修船的,能买多少买多少,三日之后,我一并带走。”
钱锦一咂摸,说:“哎呀,这怕是要花上万两。”
李明勋哈哈一笑:“钱不是问题。”
钱锦越发肯定李明勋方才说过的话了,也越发愿意相信他招揽自己去台湾是为了造船,如果要骗自己,总不能花上万两白银买这些材料吧。
“好,我手下还有两艘沙船,一并与您去台湾。”钱锦当即说道。
旅洋船坊。
李明勋坐在桌子前,看着一个敦实的男人跪在自己面前,他看起来三十余岁,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薄袄,两只手上满是老茧。
“东主爷,小人叫张老六,没有大号,家里有老婆和两个孩子,大娃十四了,是个学徒,小女娃才七岁,都跟着东主爷走,在船坊干了七年了,是个铁匠,但凡船上用的钉子,无论铜铁的,俺都能处置妥当了,他们都能替我担保!”张老六认真的说道。
李明勋看见他后面站了七八个人,其中两个已经是录用的,便说:“好,先按照丙等工匠发钱,一月一两八钱,去了之后再测试手艺定薪资。”
说着李明勋把写好的码子递给张老六,又递给他五斤左右的一包米。
张老六问:“东主爷,这是啥?”
李明勋说:“五斤米是你到台湾之前的口粮,自己做成干粮饭团,路上吃用,这个竹码子是你的工号牌,到了台湾,凭牌子发口粮、薪资和十亩地,拿着牌子买米,买一斗送一升。”
张老六咧嘴一笑:“还有这好事儿,谢谢东主爷。”
“东主爷,小人叫王喜贵,二十五,是船坊木匠,本地人,只我一人跟着东主爷走。”一个高瘦汉子说道。
李明勋问:“你家中老婆孩子不去吗?”
王喜贵咧嘴一笑:“俺没娶媳妇儿呢,父母都跟着兄长嫂嫂过活。”
李明勋点点头:“暂定丁等,月银一两二钱,这是你的工号牌和口粮,另外,你的安家费怎么算?”
一群人乱做一团:“还有安家费?”
李明勋道:“家人不去的有安家费,若是没有,这一去五年,你们能安心干活?如王喜贵这般,安家费是五两,当然,若是不要银子,便是三石糙米。”
钱锦补充道:“本地人才能领安家费,外地的不能领,还要留下地址,立下字据,找好保人,若是拿钱跑了,官府可是要缉拿的。”
王喜贵却没有要跑的心思,说:“俺要米,三石米,也愿意签字据,他们几个都可以担保。”
一整天,李明勋都在登记造册,算起来已经有八百多工匠愿意前往,其中过半是全家搬走,加上他们的家人,两千余人,李明勋不仅感慨,幸亏说服了钱锦,他还有两艘船,否则又要想办法弄船了。
马上到尾声的时候,茶棚的老汉跑了过来,有些着急的说道:“李掌柜,坏事儿了,那典史听到许多人要下南洋,已经骑马赶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