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肇庆,两广总督行在。
夜幕落下,万籁寂静,街道是只有更夫敲打梆子,沈犹龙坐在书房里,书案上摆满了塘报,他拿着一份塘报,走向身后的舆图,沈达春连忙跟上,点燃的鲸油灯直接照亮了中原所在的位置。
这根本不用沈犹龙说出口,沈达春就知道自己的父亲在忧心何处,当洪承畴投降东虏的消息传来之前,父亲的眼睛盯在辽东几个困守的孤城上,而当松锦战事失败,父亲的眼睛又看在了中原和苏北肆虐的流贼。
“献贼攻占了庐州,闯逆围攻开封!”沈犹龙含着热泪,喃喃自语说道。
“父亲,该歇息了。”沈达春轻声说道。
沈犹龙却好似没有听见,死死的盯着地图,许久许久,叹息说“朝廷靡费千万,圣天子夙兴夜寐,终究还是不能挽回颓势,难道我大明的气数真就要尽了吗?”
“父亲,大明广有十三省,亿兆黎民,一时之败并不算什么,父亲不要伤怀了。”沈达春劝慰道。
沈犹龙摇摇头“松锦一战,国朝九边精兵沦丧,流贼肆虐中原,大军清剿不得咳咳。”
沈达春轻轻拍了拍沈犹龙的后背,搀扶着他坐下,看到自己父亲满头白发和消瘦的面容,更是心疼,他只得说道“前几日您让儿子传信给李明勋让他来一趟,今天下午,他就是到了,已经在客栈安顿了,不如明日父亲见一见他吧。”
沈犹龙“他倒是来的快,你快派人去一趟,让他现在就过来吧。”
客栈里,刚刚睡下的李明勋不得已再次起来,见乌穆拿了衣服来,连忙穿上,乌穆说道“这位沈总督好生的没有道理,主人舟车劳顿,他也不体谅一二,什么大事儿非得今日召见。”
李明勋笑了笑“沈大人久久高位,对下面人使唤惯了,你莫要聒噪了,待会就带两个人去,把咱们的人秘密安排在行辕周边,以防有变。”
“有变?那沈总督莫非会对您不利。”乌穆诧异问道。
李明勋摇摇头“沈大人忧心国事,和京城的天子一样,如今松锦新败,流贼跳梁,朝廷无兵无将无钱无粮,更无办法,人啊,若是钻了牛角尖就会病急乱投医,谁知道会有什么想法,我也得小心一二啊。”
乌穆点点头“主子,我知道了,绝对不会让您出事的。”
李明勋骑马去了总督行辕,从侧门进去,穿过了两重院落,一路上只见仆从未见甲兵,倒是感觉自己有些多心了,在书房门口,李明勋见到了沈达春,二人打过招呼,沈达春说道“家父忧心国事,心情不佳,这两日旧病复发,李兄万万莫让他再生气了。”
李明勋嘴上答应,心中却是没有法子,自己总不能光捡好听的说吧,对于沈犹龙的要求更不能信口答应。
“明勋来了啊,快些坐吧。”沈犹龙并未起身,只是让人拿来了一把椅子。
待李明勋坐下,沈犹龙说道“我听闻翻了年之后,你要么开拓江南,要么纵横四海,一直未曾去北方,对北方的消息怕是不了解吧。”
李明勋从话语之中听出了一些不满,沈犹龙说的哪里是最信息的掌控,分明是说自己只顾着一心赚钱,没把精力投入到对东虏的战争中去,说起来,如果按照前两年安排,自己现在应该在奴儿干都司与东虏作战呢。
“莫不是你以为香港已经开埠,搭上了两广诸多缙绅,你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沈犹龙见李明勋不说话,再次问道。
“搭上了缙绅,就是可以为所欲为!”李明勋心中说了一句,嘴上却连连说不敢。
如今香港开埠已经一年多了,早就渡过了最艰难的时刻,海贸利润之厚已经让两广的商人士绅沸腾了,特别是最近一段时日,缙绅们大量在香港投入资金,购买商铺、建造货仓,仅仅是今年前半年,就有近百万两银子投入进去,直接把社团和两广缙绅变成了利益共同体,这个时候,沈犹龙若是敢阻断香港开埠,这群两广的土皇帝就敢在广东抗纳捐税,然后联名写帖子告到京城去,沈犹龙结局不好说,但是两广肯定是一片大乱。
“你嘴上说不敢,心里却是得意,总归是忘了当初和老夫的约定,以为香港局势定鼎,你就不用在北上杀虏,为朝廷效力了。”
李明勋脸上的陪笑立刻消失了,他正色说道“大人,容明勋再说一遍,杀虏一事乃是朝廷与社团共同利益之所在,社团杀虏不是为了朝廷,若真的要联系起来,顶多是为死在东虏倒下那些同根同源的百姓报仇罢了。社团是社团,朝廷是朝廷。”
“你!”沈犹龙听了这话,脸色涨红,剧烈的咳嗽起来。
沈达春立刻说道“李兄,你怎么这般说话,若无家父,怎么有你社团今日!”
李明勋道“大人确实多番照拂于我,我也从未负过大人,对总督大人,我一向礼敬有加,从未有过半点亏欠。”
沈犹龙抓住自己的儿子手,让他退下,说道“好一个从未亏欠,既然话说到这个份上,老夫也不拐弯抹角了,你既然还认与大明百姓同根同源一脉相传,如今中原百姓被流贼荼毒,你可愿意北上御贼?”
李明勋忽然笑了,原来想让自己去打流贼啊。
“当然愿意!”李明勋朗声说道。
这下倒是沈犹龙父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二人相互看看,他们是无论如何没想到李明勋会回答的如此干脆。
而李明勋却有自己的计较,打流贼什么的他不在乎,流贼现在已成大势,自己怎么也剿灭不了。借着打流贼,招募百姓,移民海外才是正理。
沈犹龙尴尬的咳嗽两声,还不曾斟酌词语,李明勋站起来,问“总督大人,若是让我出兵,这粮饷如何支持,军队如何作战,受何人节制,又有什么名义,您可有章程?”
沈犹龙却是哑口无言,他都没想过李明勋会答应,哪里想过什么章程,沈犹龙正了正衣衫,说道“只要你肯,这些老夫都可以替你筹划解决。”
“您呐,解决不了,就算解决了也没有多少意义。”李明勋当即说道。
“放肆!”沈犹龙拍案而起。
李明勋道“我说的是实话,大人,若是社团动兵,需要从台湾出击,以社团目前实力,出动舰船二十艘,陆军三千还是绰绰有余的,千里远征,没有二十万两开拔不了,您手里哪有二十万两,朝廷也不会把二十万两给一支连见都没见过的军队。就算粮饷不缺,又能如何,社团军队要投入到何地,是打献贼还是打闯逆,现在中原就是筛子,到处都是需要填补的窟窿,光是这支兵马归属就能吵翻天,就算这些解决,社团这三千兵马又能做什么呢,如今的流贼可不是崇祯初年的了,闯逆、献贼哪个不是拥兵十万数十万,社团三千兵马扔进去,连水花都打不起来,既不能阻止献贼掠地,也无法阻止闯逆攻城,靡费数十万两,意义何在?”
沈犹龙静心听着,神色变幻不定,李明勋的话就像一柄重锤,一锤一锤敲打在他的内心,一锤重过一锤,北方的战事已经不是几十万两银子和几千精兵就能解决的了,沈犹龙甚至有些后悔了,自己何必去招惹李明勋呢,平白坏了两家的关系,若是香港真的出问题,两广就完了。
“沈兄,烦请去拿些茶点了,今晚我与总督大人,怕是有的谈了。”李明勋微笑对沈达春说道。
喝了一杯茶,李明勋问“总督大人莫不是因为打了中原的流贼,大明朝就能涉险过关,渡过这段艰难时日?”
“你什么意思?”沈犹龙问道。
李明勋道“松锦之战打完,九边精兵只剩下吴三桂了,这位可是连守户之犬都算不上的精明人,东虏五月就把仗打完了,损失不大,回去收收谷子麦子,休整数月,马上就会入寇。”
沈犹龙的眼睛瞬间瞪大,正如李明勋所说,今年东虏极有可能会再次入寇,东虏与蒙古人不同,蒙古人喜欢秋高马肥入关抢夺秋粮,但是东虏却喜欢冬季寇边,收完秋粮的他们趁着冬天抢掠,回去还不耽搁春播,如果真的寇边,就和以往的任何一次不同了,以往流贼不成气候,朝廷可以专心应对东虏,如今流贼已经盘踞中原,若是再遇东虏寇边,朝廷便是被两面夹击,现在的朝廷可是一支像样的兵马都没有,能守住京城就是万幸了。
沈犹龙问道“你可有办法阻止东虏入寇?”
李明勋却是笑了“我若有那个本事,坐在我面前商议的就应该是大明天子了。”
“流贼肆虐中原,东虏即将入寇,除非现在就有十万精兵,否则谁也无法阻止,既然无法阻止,我等何必要去螳臂当车呢?”李明勋劝慰说道。
“我沈家世受皇恩,如何能弃天下不顾!”
李明勋微微摇头“这话说的是没错,但是我们能做的就是做好自己能做的事情,做好自己力所能及的事,而不是去幻想中原平贼、辽东拒虏!”
“力所能及。”沈犹龙的声音低了许多。
李明勋说道“比如我们社团,如今在台湾大练新军,明年就可以成军,只要持续投入,早晚可以抗衡东虏,而今年,我的目标是拿下宁古塔!”
“宁古塔?”沈犹龙站起来,在身后的舆图上查找,但是那舆图本就写意,也不甚详细,边疆之地的一个军堡如何能显现呢。
李明勋翘脚起来,手点在了朝鲜以北的某处区域,说道“就在这里,这是东虏老奴的起家之地,如今也是东虏对东海、西海等地的统治核心,若为社团控制,便是失去了对八旗之外女真各部的控制能力,而在长城之外,东虏便只有赫图阿拉一个据点,而那可是东虏第一个都城,腹心之地!”
(明长城并非起于山海关,而是从鸭绿江开始向北,在折返入河北,把大半个辽河平原包裹进去。)
沈犹龙微微点头,在李明勋的能力范围内,这是能做的极致了,而且占领宁古塔就对海西、东海形成直接控制,也符合腾龙商社在北方的商业利益。
“这只是今年的目标,社团在积蓄力量,明年西南季风一起,我们愿意北上御虏,到时一应接洽事宜还需大人多多支持。”李明勋说道。
对于明年的事情,沈犹龙不作评价,他只在乎现在的难关,沈犹龙的眼睛盯在李明勋身上,许久之后,才问道“国事艰难,你认为两广之地如何做才能为国解忧?”
李明勋叹息一声,说道“大人,北方的局面已经不可收拾了,天子最好迁都南京。”
见沈犹龙沉默,李明勋无奈的摇头“我知道,这不可能,但是大人何必把两广的财政投入到北方战争的无底洞中呢,无论您从两广多收多少赋税,都无法解决北方的问题。”
“老夫难道要像江南士绅一样,醉生梦死,沉迷浮华吗?”沈犹龙喝道。
李明勋微微摇头“当然不,我的意思是,您要从长计议,香港去年给两广带去了十五万两的收入,今年可能是二十万甚至更多,这些钱交给北京就是打水漂,不如大人自己留下,在两广练兵,配合裁汰旧军,整顿军备,两年便可得精兵三万,华夏存亡之秋,有兵马方有希望。”
沈犹龙没有说话,李明勋也不会再去劝说,他总不能告诉眼前这个老人,大明会在后年崩塌,南方也挡不住东虏铁骑,大明王朝如大厦倾颓,广东也迅速陷落。即便是他说了,眼前这位老人也不会相信的。
“存亡之秋,天下黎民希望每个人都能尽忠职守,明勋啊,你我各尽本分吧。”沈犹龙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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