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用随驾回京的机会,白乐在巡洋舰上系统性的向李君威汇报了纺织品配额案,其实这个案子不算什么,但由此牵扯出来的问题可真是不小,其关键在于帝国是否能接受资本家为了自己的利益,牺牲帝国的整体利益。
当初帝国为什么以纺织品配额的方式支持日本广南等国发展本国的纺织业呢,其原因是复杂的。
首先就是保护帝国消费者的合法利益,因为纺织厂用工成本、原材料成本的上升,所以纺织品的价格也有所上升,而纺织品与粮食一样,都是国民生活必须品,直接关乎着帝国的物价,帝国政府不可能允许纺织品价格上涨。 尤其是纺织品对欧洲贸易迅速增长,欧洲纺织业崛起提高了纺织原材料价格,更是让纺织品价格不太容易控制。
其次帝国是为了发展本国的机械制造业、航运业等产业,日本、广南等国靠手工纺织是竞争不过帝国的,只能引入帝国的纺织机械,这会促进帝国机械制造业的发展,同时,两国也要引进化学染料等与纺织品配套的工业产品,这会促进帝国新生产业的发展和产业升级。
而往外国运输棉花,往国内运输又会促进进出口贸易、航运等产业的发展。
但这些好处是在可控范围内才行,一旦配额无法控制直接造成的就是帝国纺织业崩溃,大量工人失业。
经过十几年的纺织品配额分配,这种经济模式的正向作用越发的淡化,负面影响却显现出来,因为对于金融资本家来说,取消纺织品配额,向两国完全开放国内市场,不对两国进行原材料限制,对他们才更有利。 这主要是因为,广南与日本两国的纺织行业中,有大量帝国金融资本家的投资,两国的纺织业越发达,金融资本家们就赚的越多。
所以,他们就打着保护消费者权益,提振帝国新产业的名义,大肆诋毁纺织品配额制度,然后不断的用各种手段提升、甚至要求解除配额。
但问题在于,只有纺织产业向日本、广南两国转移,才能达成这些对帝国有利的目标吗?在白乐看来,答案是完全否定的。
确实,以往帝国纺织业主要集中在长三角和珠三角,随着经济发展,用工成本连年上涨,导致纺织品的价格上涨,但问题在于,不是一个小国家。想要降低用工成本,完全可以把这些产业向长江中游、中原北方进行转移,那里有的是相对低廉的劳动力,那里的地方政府,对纺织行业这类用工大户也提供很多便利的条件。
“是啊,如果纺织业向内陆转移,也可以降低纺织品价格,帝国的机械制造业、化学工业也一样发展,虽然航运业会受损,但皇上重视的铁路运输行业却是会大大发展,一样促进帝国整体发展。 而且,内陆省份的经济、税收也会提振,可以说把好处全都吃到自己嘴里,这是原汤化原食儿啊。”李君威经过白乐这么一提醒,也察觉出了不对,说道。
“是的,殿下,这就是我说的帝国整体利益。但这对各类资本家来说,尤其是那些金融资本家来说,并不那么合算,假设进行相同的投资,把一家纺织厂转移到日本长崎可以赚一万元,那么转移到帝国内陆,可能就只能赚三千元了。”白乐说道。
“为什么?”
“因为日本和广南都是一个刚刚开放的国家,本质上还是一个封建国家。这样的国家,贸易和工业的发展全都离不开官僚资本的介入。就比如顺化城郊的那些纺织厂,全都有广南王室、高官、将领的股份在里面。
而金融银行家们,最喜欢的就是这种合作伙伴,他们有钱,又有权,和他们合作稳赚不赔。”白乐说道。 李君威微微点头,这种事在古今中外都不罕见,如果把纺织厂迁移到帝国内陆,还要投资兴建工厂、招募培训工人,承担各种各样的风险,但是在封建国家,这些风险就几乎不存在。
兴建工厂要土地,直接强征就可以,土地上的老百姓谁敢说一个不字,直接抓大牢里。而在帝国内,私人的土地要谈合同,国有的土地要审批,如果土地上有民居,还要进行拆迁工作,麻烦的一塌糊涂。
等到工厂建起来,有的是破产的农村人来当工人,什么童工、女工,一概没有限制,最低工资?不存在的!工作时间限制,那是啥?工伤赔偿?没听说过!敢闹事,官府出衙役弹压,弹压不下去,军队就开进来了。
至于法律,可能没有,就算有,法律的最终解释权归官府所有,官府是谁,不就是股东吗?
而工厂建起来,纺织品出来了,质量不好,成本太高怎么办?好办呀,军队换装,直接自己消化,再不济股东们直接提高关税,把形成竞争的产品挡在国外,自己关门赚钱。 与官僚资本主义合作,如果还赔钱,那只能有一种可能了,这个国家陷入了战争中。
这可比在国内开纺织厂容易多了,也简单多了。至于帝国利益什么的,金融资本家才不管呢。
在李君威的授意下,白乐把自己思考写成了一份报告,按照李君威的说话,回京之后可以呈递给皇帝,但白乐有些犹豫,他认为自己所想的,毕竟还未发生,或者说还未那么恶劣,他有些杞人忧天。
但李君威认为,未雨绸缪,总比临渴掘井的要好。
于是,白乐在巡洋舰上,写就了一份报告,然后报请裕王审阅。李君威看这类文件,从来都是看看题头然后再看看结论,让他细致看完,是很难的,李君威翻了翻,看了看,直接递给了李昭承:“你也看看,有什么见解。”
李昭承倒是认认真真的看了,然后说:“要说好话,那就是很详实,也很具体。要说坏的嘛.......。”
“直说就行,又不是在御前汇报。”李君威说。
李昭承笑嘻嘻对白乐说道:“白大人,白大哥,说句实话,看完之后,我觉得,这点屁事,也用直奏御前?”
白乐登时觉得委屈,他早先就说了,是在杞人忧天,是裕王非要未雨绸缪的,现在报告出来,却说是一点屁事。白乐想了想,说:“殿下,二公子,若是呈递御前,微臣可是不敢数据造假。”
李君威笑了笑:“数据造假,哪个让你数据造假了,我说的是结论不对。你的结论缺乏震撼性,对于帝国的皇帝来说,根本不会放在心上。什么金融资本家对帝国利益的损害云云,这还用你说,你找个初中的孩子来,他都能跟你扯几句。”
正如李君威说的那样,帝国的初中生也知道这一点,因为在帝国的政治生态中,四十多年的建国历史中,形成了一种政治正确,那就是骂资本家。
骂资本家在帝国就是一种政治正确,这是帝国政府有意推动的,是直接写进了教科书的。但问题在于,仅限于骂。
在地方上,当某个资本家出现不检点、或者犯罪行为的时候,可以搞臭他,但不能搞垮他,因为他的厂子关乎几十个乃至几百个工人的生计,关乎着地方的财税。
也正是因为这种主动宣传对资本家的警惕,才这么些年防止了资本家在帝国的夺权。
白乐问道:“那您说,怎么才能有震撼性。”
这是白乐真心的求问,他刚刚结束了帝国驻广南全权大使的任职,在京城呆不了多久,就要前往日本任职驻日本全权大使。在帝国的政治生态中,这已经是一个相当高的职位了,可以被看做内阁外交部的副部长。
因为日本不是一个国家,而是一群国家,驻日本的大使是高配,负责的是一个方向的外交事务。
显然,白乐如此年纪,就到高位,日后进入帝国的决策层是可以想见的,那么他借机从裕王口中学习一些帝国决策层的工作风格也是应该的。
“你可以把国内金融资本家要求提高纺织品配额这种事,描绘成割饲虎。”李君威说。
“割肉饲虎,谁是老虎?”白乐想了想,问道。
李昭承接口回答:“这你都不知道啊,日本呐,肯定是日本啊。”
白乐微微点头,细细思索,心道也是,当年他是靠接待日本访华团里的维新社成员而平步青云的,这些年来,帝国对日本的态度也没有变过。认为一个分裂的日本是最好的局面,但一个统一的日本也并非不能承受,而唯独不能接受一个统一的却拥有工业化的日本。
而现在,向日本输出纺织业,不就是帮着日本工业化吗?
这一下就从一个贸易问题,提升到了国家安全问题。也从一个内政经济问题,转向了外交战略问题。
前者可以展现白乐的格局,毕竟真正上层是必须有格局的,他们也愿意用眼界开阔的下层,而不是一些小家子气的人。而白乐本身就属于外交系统,内政经济问题,与他关系不大。
就算他的这份报告交上去,发挥了作用,也不过是提醒,如何处置,怎么去做,和他一点毛关系没有,毕竟回京不久,拍拍屁股就要去日本京都任职了。
只有转化成了外交战略问题,那才是他的本行,就可以做事,也可以有所表现。
“日本......日本........”白乐喃喃自语说道,继而眼睛一亮,问:“殿下,是不是可以这样,淡化广南,突出日本。”
“这本来就是一个事实。广南才多少人,一百万?”
“可能只有七八十万,肯定不到百万。”白乐毕竟在广南呆了将近两年,还是知道的。
李君威说:“哪怕是一百万又能怎么样呢,你要知道,就算个国家全部投入到纺织行业里,也改变不了帝国在这个产业里的地位。关键是日本,日本现在可能有三千万人了,这是一个足以改变纺织业局面的体量。
而且广南不可能离得开帝国,没有帝国的保护,其根本应付不了来自北方安南国的压力。而日本呢?你对日本应该比我了解吧。”
白乐微微点头,随着日本的开国,日本的民族主义也在觉醒,日本的民族主义者对帝国有着广泛而深入的仇视。而且是方方面面的,既有经济因素,也有政治原因,而一些因素,比如领土争端,是解决不了的。
当年对满清大反攻之前,帝国是先打的日本,后来又挑起日本的内战。在战争中,日本的佐渡岛、对马岛、虾夷地都成为了帝国领土,要知道,日本在这些岛屿上都曾经建立过直接的统治的。而日本国内的‘有识之士’一致的认为,阻碍日本统一的最大障碍,就是帝国方面。
而唐朝、明朝的两次历史已经证明了,日本只要崛起,必然会进攻中国。
所以在帝国四十三年的这个当口,呈现出日本对帝国仇视,帝国对日本警惕的现状。而后者就意味着,帝国要对日本进行方方面面的遏制。
如果金融资本家靠损害帝国利益自肥,也就罢了,可换一种角度,那就是金融资本家割帝国的肉,养日本这头白眼狼,为了将来不被咬,现在就要有所准备。
白乐终于也就明白了,纺织品配额这件事是一件小事,但可以拔到一个相当高的高度,而且是转移到自己擅长的,需要自己施展的范围内来。
“多谢殿下赐教,多谢二公子提醒。”白乐收起那份不成熟的报告,躬身对李君威说道。
李君威笑了,笑着说:“你呀,就是一块璞玉,还是要好好打磨的好。”
白乐微微点头,说道:“请殿下多多教导,晚辈一定认真学习。”
李君威满意的点头,其实他真正看重白乐的,是这个家伙以国家利益为重的品质,当然,身为英王妃的兄长,也是属于自家人的行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