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皇宫。
勤政殿的大门吱呀一声开了个只容一人进出的空隙,人影未见,北风便先呼啸着倒灌进来。一只黑色长靴迈过门槛映入眼帘,接着是厚重的披风一角,再然后,是一道高瘦的玄色身影。
俊逸如玉的男子先是在微微偏头避过了那阵狂风,之后向前走了两步,回头向送他出门的总管太监李多宝施了一礼。后者不敢应承,赶忙侧过身躬身回礼,并将手中一直小心翼翼捧着的镂空雕花手炉递过去,嘴上道,“天冷,世子爷还请保重身子。” 玄衣男子面上挂着轻浅的笑意,点点头,想说什么,却先抱拳咳了两声。天子殿前,规矩极多,男子的咳嗽声很是压抑,似乎已憋闷许久。对面的李总管耐心地等着,还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背助他缓过气来,直到咳嗽声消失便又退回了原处,一举一动都点到为止恰如其分。
“多谢李总管。”玄衣男子苍白的面容上多了一分病态的红,声音也较方才低哑了些。他裹紧了披风,揣着手炉,平静地将染血的帕子掩进袖口。
李公公也仿佛没瞧见他的小动作,只低眉顺眼地笑了笑,“尘世子折煞老奴了。皇上也忧着您的病,您好好的,皇上也开怀。”
“谢皇上。”杨绪尘面向承德殿恭敬地行了一礼,同李公公告辞后,又轻咳了两声,这才独自一人缓步走下长长的石阶。
身后的殿门再次被关上。北风裹挟着凛冽之意,在空空荡荡的皇宫大殿前呼啸而过,似是不甘心地要吹起他的衣摆,可惜厚重的披风将玄色的广袖长袍压得严严实实,唯有肩头散落的发被风扬起。 杨绪尘停步立驻,背着风回眸看了一眼庄严而安静的勤政殿,双眸沉黑如墨,唯有零星光芒一闪而过,很快便又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身后由远及近传来兵甲摩擦之声,来人脚步声敦实有力,在距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杨绪尘回身望过去,看到来人,平静地笑了笑,“袁将军。”
“尘世子。”袁铮一身武将打扮,腰间并未佩刀,对他抱了抱拳,“我送你出宫。”
杨绪尘不置可否,轻轻颔首。
“铮哥入禁卫军还习惯吗?”他几步上前与人并行,步子不疾不徐,硬生生压着袁铮不得不也放慢了速度配合他的步调。 “总会习惯。”袁铮挺腰直背,目不斜视,三年漠北战场厮杀后,他已经彻底脱去了从前的顽劣,变得越发沉稳持重,隐隐有了几分袁穆大将军的风采。
那就是不习惯了……杨绪尘不意外地点点头,“有什么我帮得上的尽管开口。”
“我自然不会同你客气。”袁铮笑。
宫里自然比不得漠北自由,禁卫军也与漠北军差别极大,人心都是天生在笼子里的,感受过笼子外的世界后,有的人能被激出野性,从而越发向往自由,有的人则不适应外面的物竞天择,要么死在外,要么乖乖回到笼子里。
尘世子有两个老友,一个袁铮,一个靖阳,都是敢越飞越高的那种人。 “京城里的宣武将军,不过只是个官职。”杨绪尘淡淡说道,“铮哥的前路在战场,如果我是你,我会让北戎人多挣扎一段时日。”
袁铮不赞同,“你我不同。你心思多,但行兵打仗你不在行,而我袁家世代行伍,对待敌人有自己的想法。漠北荒凉,百姓生活不易,留着北戎这样的大威胁,百姓一日难安。”
他沉沉笑了一声,也不知想到什么,又添了一句,“政治这种玩意,还是留给你和景西玩吧,我嘛,跟在你们身后挺好的,只要不违背原则。”
杨绪尘闻言也笑起来,“你这话若是让旁人听着了,怕是忍不住要多想:季景西不是个扶不起来的纨绔吗,少将军这话真是抬举他了。”
“哎哎,是我不好,我总是忘了这里已经不是漠北而是京城,我又已入了禁军,不能再同以往那般随心所欲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了。”袁铮挠挠脸。 幸好如今早已过了朝议的时辰,此处又远离后宫,除了巡查的禁军以外,身边并没有旁人。
顿了顿,袁铮继续道,“不过景西什么样,我相信绪尘你也知道。他打小就主意正点子多,虽说脾气差,但那都是对外人,对亲近之人他又护短又心细,恨不得挖心掏肺。”
杨绪尘忍不住抬眸,意味深长地睨了他一眼,“他让你来找我说项的?”
袁铮顿时震惊地噎住:“……”
“铮哥啊,”尘世子边笑边咳,“你真是什么事都写在脸上,这可使不得,你可是我大魏朝未来的兵马大元帅,这般心思外露,不好。”
袁铮嗨呀一声,破罐破摔地开口,“反正我就是这么个直肠子!就直说吧,我说绪尘,你到底对景西不放心啥?他是真喜欢阿离妹妹,咱们一起长大,你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就是苏小妹他也不过尽了份兄长之责而已,旁的女人,那更是看都不想多看一眼的。”
“他对缱儿好,我就得把我妹妹嫁给他?什么道理。”杨绪尘不为所动。
袁铮顿时语塞,他本就不太擅言辞,性子又直,不知如何反驳,就直勾勾盯着杨绪尘看。后者哭笑不得,摆摆手,“行了,此事我心中有数。”
“好吧。”袁少将军觉得自己已经完成了任务,二话不说便放弃了继续游说。
本来嘛,南苑十八子里,信国公府的尘世子在某种程度上是最好说话、也最不好说话的,他决定之事,从来就没有转圜的余地,而他性子虽内敛,心中却是有杆秤般一清二楚,谁也瞒不了他。
袁铮自觉把话说到就足够了,剩下的留给杨绪尘自己去想,反正这个人内里强势至极,谁都逼不得,敢逼他做什么,回过头他就能坑的你哭爹喊娘。
两人一路行至宫门前,少将军亲自将尘世子送上了信国公府的马车。隔着车辕,袁铮从袖扣摸出了一枚小小的玉章扔了过去,“收好。”
“什么东西?”杨绪尘接住玉章低头查看。
“你若是有书信要送,加盖此章即可走兵部加急。你瞧右下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回旋印,是靖阳的标志,有此标志,信能直接到她手中,而不会再过他人之手。”袁铮认真地为他解惑,丝毫不惯对面人一刹那变得诡异而复杂的表情。
杨绪尘一言难尽地看他,“给我这个做什么?”
袁铮答得理所当然,“为了让你同靖阳书信来往更便捷。不用谢,请我喝酒就成。”
“……”
“哦,这个不仅在漠北送好用。”袁少将军本着送佛送到西的好心,又补充道,“各地驻军也是认的,岭南还比漠北近呢。你莫要觉得我自作主张,她当初本来就多制了一支,结果没敢送出去,硬塞到我这里的。如今我既已回京就职,而她还要回漠北,东西自然物归原主。”
……居然用‘物归原主’这个词???
袁铮你在南苑时书都白读了?知道这词何意吗?
神色复杂地盯着袁少将军看了好一会,尘世子默默将玉章放进了怀中,“你知她要走?”
“知道。”袁铮点点头,“她在京城不好过,唯有回漠北,总不能半途而废。”
定定回望着马车上的杨绪尘,一身戎装的少将军收起了玩笑之意,郑重而认真地开口,“绪尘,保重身子,你要等等靖阳。”
杨绪尘抿了抿唇,也不知听懂了没有对方话中之意,只平静地敛了眸,轻声道,“知道了,我心中有数。”
马车平缓地离开皇宫,沿着朱雀大街一路往信国公府方向而去。车内,杨绪尘把玩着手中小巧的白玉章,修长的手指一寸一寸将印摩挲,突然指腹触到了某一面,其上极浅的刻痕吸引了他的注意。
对着车外天光认真看了一会,却看不出是什么字样,杨绪尘只能用指腹一点点分辨,可那图案有些陌生,他竟一时间没能猜出是什么。直到马车驶进巷子,即将到达信国公府,他才忽然一怔,一下辩了出来。
那竟然是两个小字——惊蛰。
……是他的生辰。
“这真是……”杨绪尘忍不住笑了出来,怪不得袁铮非要塞过来。
“主子,下车吧。”落秋的声音自车外响起,杨绪尘回过神,下车时随口问道,“阿离他们应当快到温家了吧……”
落秋低头,“似乎还在宣城,小姐他们好像遇着些事,消息传的太慢,咱们也来不及知晓。”
“这样。”杨绪尘缓步往惊鸿院走,语调平平无奇,唇角却挂着若有似无的笑,“无妨,阿离、靖阳、季景西都不是好惹的,六皇子若是敢动他们,那便让他就待在岭南吧。”
落秋对自家主子的话从不怀疑,“您放宽心,小姐定然会好好照顾自己。”
杨绪尘听到这话,没脾气地叹了一声,酸溜溜道,“有的是人会照顾好她。”
……
只是尘世子大约想不到,他口中‘照顾人的’那个人,此时正死皮赖脸地蹲在他家阿离的房门前,花式翻新地赔着罪,苦苦哀求他的宝贝妹妹开门见他一面。
那低三下四不要脸的模样,简直令所有人都无法直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