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级台阶走完,杨缱与裴青不过微喘,两人避到一旁闲聊着等待后面三人。差不多一刻钟后,三人终于出现,杨绪冉放下杨绾,两人状态都还不错,唯有丁语裳瞧着累得不轻,小脸被冻得发白,被丫头扶着,是一丁点力气都没了。
众人只得又等她歇过疲累,时候差不多才齐齐入寺。
普济寺占地不小,众人在小沙弥的带领下穿过前殿,走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来到一处清静的偏殿。经通报后,众人鱼贯入内。 彼时殿内的棋局正值激烈,对峙的两方,一是老态龙钟、面目慈祥的僧人,另一个则是一身鲜艳如血的红衣男子。
在两人身边,紫袍玉冠的七皇子与锦衣玉带的孟家少主并坐一处观棋,听见响动,均抬目望来。
“不好意思,来迟了。”裴青开口便是赔罪,“给殿下请安。”
他声音刻意放低,只因瞧见了棋局。在他身后,杨家一行也无声行礼。丁语裳入内后一眼便瞧见了那个红衣身影,眼眸一亮,欣喜之情溢于言表,随后听到那声殿下,心下诧异,但见周遭安静至极,不敢多言,跟着恭敬地福了一礼,心中却猜测起是哪一位殿下。
听到裴青的声音,老和尚暂且放下棋子,双掌合十回了众人一礼,而他对面的红衣男子却是连头都没抬,“来迟的滚出去罚站,别打扰小爷。” 裴青好笑,“你确定?”
“别听他胡说。”七皇子季珏望向杨家一行,确切的说是望向杨缱与杨绪冉,“你们二位是裴青拉来的,还是恰好遇着了?”
“恰好碰上。”裴青替两人答。
“真巧了,快入坐。”季珏朝他们招手,“小孟一边儿去,火盆让给缱妹妹。”
听到熟悉的字眼,季景西落子的动作猛然停在半空,刷地抬头,视线刚刚好对上杨缱。怔神的功夫,杨缱已经微微屈膝垂眸,“见过小王爷。” 时隔多日,终于又听见了魂牵梦萦的声音,季景西眨了眨眼,眸光飞快扫了一圈,接着忽然将棋子丢进棋笼,感受着骤然加速的心跳,慵懒笑道,“正好,来替本小王将这局棋下完。觉明大师棋艺高超,本小王不想输得太难看。”
他望过来的方向上只有杨缱与丁语裳,后者激动地掐了掐手心,刚要上前搭话,杨缱却道,“中途换人,小王爷可有问过觉明大师?”
“就是,怎么还兴搬救兵了?方才怎不见你找殿下与我啊。”被‘赶走’的孟斐然跟着开口。
“找你们,那不是找输?”季景西挑眉。
孟斐然:“……” 季珏也险些气笑,“缱妹妹别理他。”
“你说不理就不理的啊。”季景西撇撇嘴,随即正色道,“觉明大师可介意?”
觉明老和尚温和地笑念了一声佛号,“自然不介意。”
“听见了?”季景西拖着长音环视一圈,之后朝杨缱偏了偏头,“明城?”
杨缱面不改色地上前,停在他面前,后者抬眸笑看她,两人就这么保持着姿势对视着,谁也不动。大殿内寂静一片,不远处,杨绪冉实在看不下去这两人不分场合,暗暗翻了个白眼,开口,“小王爷,你还让不让位了?打算让我家四妹妹站着下棋啊!” 反应过来的季景西:“……”
讪讪地让出位子给杨缱,众人见她落座,也纷纷坐下,七皇子与孟斐然注意到还有个陌生人在,不由问起丁语裳。杨缱免不得又介绍了一番,丁小姐也重新给众人见了礼。
至于季景西,他从头到尾不过懒懒应了一声,连个眼神都欠奉,虽是挪了位置,却还坐在杨缱身边,丝毫没打算再动一动。
好在众人也都习惯了他不按常理出牌,知情的都没眼看,不知情的反而觉得正常。
杨缱拿起棋子,瞥了一眼身边不过挪了个方寸地的季景西,强忍着没出声让他离远些,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到棋盘上。
结果一看棋势,险些没控制住表情,“这什么乱七八糟……”
“哈哈哈哈……”七皇子与孟斐然顿时爆笑出声,前者边笑边道,“缱妹妹是不是被景西这家伙的棋路吓着了?”
对面觉明大师也忍俊不禁,“小王爷棋路的确鬼疑莫测。”
“喂喂,够了啊,有什么可笑的。”季景西耳根泛着诡异的红,“有本事你们来!观棋不语懂不懂?明城还没说话呢,就你们戏多。”
“不敢不敢,我们可没勇气接你的局。”裴青大笑。
众人纷纷开嘲讽,连杨家兄妹也加入其中,丁语裳在一旁默默听着,面上越发忿忿,忍不住道,“小女子却觉得景小王爷剑指偏锋,每一步都似是有深意,很厉害呢。”
她一出声,殿内顿时静了一瞬。
杨缱抬眸看了她一眼,接着又平静地望向季景西,后者面上骤然冷下来,几不可察地蹙了蹙眉。不远处,裴青似笑非笑,心道居然还真让缱妹妹说中了。
其余人则均意外地看着丁语裳,季珏好笑道,“丁小姐不用为他开脱。”
丁语裳急忙摆手,“不是,小女子的确对景小王爷的棋路心生敬佩……”
“那你来?”杨缱开口。
丁语裳啊了一声,不知所措地看向季景西,“可、可以吗?”
“……明城别闹,我与大师有赌局。”季景西看都没看她,只是一脸无奈又纵容地望着杨缱。
杨缱回头,“所以?”
“我只信你。”
两人对视片刻,杨缱垂下眼眸,轻声嘟囔,“我还得必须赢啊?”
“缱妹妹不必勉强,景西脑子里想的什么很难猜。”季珏于心不忍,“若是觉得为难也不打紧,自己人,没什么不能说的。”
杨缱诧异抬头,发现季珏的确是在担忧她,不由会心一笑,“多谢殿下。”
话音刚落,脸颊便忽然被掐住,却是季景西强迫她转回来看着自己,眼眸带着薄怒,“笑什么笑,我不要面子的啊?专心点行不行?别让觉明大师久等。”
真是万万没想到他居然敢如此明目张胆上手,杨缱整个人都懵住了,其他人也是一愣。
认识这么久,杨缱自认对季景西情绪的把握已非常人可比。这番话说的很季景西没错,众人也只当他一如平常那般赌个气,可杨缱看着他那双潋滟的桃花眸,却从那层薄怒之后看到了真正的冷意。
他居然真的在生气。
下一秒,只听啪地一声响亮的脆声,却是杨缱干脆利落地拍掉了他的手,“疼!”
嘶——
季景西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眸深处的极寒刹那间消影无踪,捂着被打红的手背,他愕然:到底谁疼啊!!他都没敢用力气的好不好!
“……好嘛,对不起。那你赶紧的。”景小王爷哪顶得住她的注视,瞬间便败退了。
回答他的,是杨缱专心致志研究棋局的沉默。
偏殿内,这一瞬出奇的安静。
方才那一幕吓到了不少人,尤其是裴青、孟斐然和杨绪冉。三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个眼神,均是觉得这发展有点不对,景西表现的太明显了……可还没等他们再进一步交流,孟斐然不经意瞥了一眼身边的季珏,却发现对方正狐疑地来回盯着那两人,面上惊异不定。
“……小孟,你出来一下。”
季珏朝他招招手,首先走出偏殿。
孟斐然心道不好,硬着头皮跟出去。临出门时下意识扫了一眼季景西,却冷不丁与对方的视线相撞。后者平静地看着他,明明是波澜不惊,却看得小孟心中发怵。
出了门,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偏僻处,季珏回过头,站定,“景西跟缱妹妹怎么回事?”
“啊?”孟斐然白目地回望他,“什、什么怎么回事?”
“他们何时这般熟稔了?”季珏一动不动地盯紧眼前人,好似要将他的一切反应都收进眼底,“你跟我说实话,景西在做什么?”
孟斐然委屈极了,心里的小人不断拿头撞着墙。
他也想知道啊!他也没想到这两人发展这么快啊!到底要不要说?七殿下知不知道靖阳公主曾经想撮合他与杨缱?若是七殿下知道景西对杨缱有意,会支持么?
“斐然不懂殿下问的是什么……”他不得不斟字酌句,“哪里不对吗?”
“别给我打马虎眼。”季珏皱眉,“你知道的吧,近来京里的风声有些不对头。我不知是谁要针对我,但总归谨言慎行没错,这时候同杨家走太近可不是什么好事。别忘了裴青还在呢。”
裴青出身世族,裴家虽亲近皇室——确切的说是亲近太子,却依然敬信国公府三分。他们同裴青交好不假,可这都是私下的交情,若是上升到政治层面,谁知道裴青站哪边?
孟斐然心里叫苦不迭。
他当然也知道风声不对,也不知是谁传出的杨家要亲近七殿下……这不是找事吗?
他和景西都是与季珏绑定的,他们的一言一行最终都会被归因到季珏头上。可景西哪会在乎这些啊!让他远离杨缱,这可能吗?他努力了三年都没做到的事,怎么可能如今有所进展了反而退却?
“臣的确不知景西在做什么。”孟斐然甚至换了称呼,“殿下,景西那个性子您是知道的,他做事向来凭喜好,脾气在那里摆着,这满京城谁不知?”
季珏默然。
的确,景西做事,还轮不到他们干涉,哪怕是他这个做堂哥的都压不住,旁人更是不敢随意揣测。
“景西就是那个样子,他与缱妹妹还不是经常一言不合就吵?倒是殿下,”见他松动,小孟迅速转移话题,“那些风声……您什么态度?”
“我?”季珏抬眉,“我什么态度你不知?我对那些没兴趣。”
孟斐然顿时松了口气,想了想又问,“那对杨缱呢?”
“……”季珏怔愣。
他突如其来的沉默,令小孟心中已经落下的石头又猛地悬起,几乎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殿下?”
“叫魂啊。”季珏回过神,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接下来的话却有些犹豫,“缱妹妹……她挺好的。”
孟斐然目瞪口呆。
季珏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哭笑不得,“你这是什么表情,我不过说实话罢了。好了,有事回去再说。”
“不是,殿下,”孟斐然着急不已,“您该不会是……”
“闭——嘴。”季珏拖着长音打断他,“我就那么一说罢了,你能说她不好吗?你告诉我她哪不好?身份地位,学识修养,甚至是脾性,哪里不是一等一的?”
孟斐然语塞。
是是是,你们说的都对,杨缱的确哪都好,不管是配你还是配景西都绝对没问题,甚至人家说不得还看不上你们俩呢,毕竟一个是不学无术的纨绔小王爷,一个是母妃已逝毫无势力的皇子……
可最大的问题就出在她的出身上啊!
他算是琢磨出来了。这两兄弟,一个情根深种,不撞南墙不回头,另一个呢,不反对,还很欣赏,愿意娶,娶不着也无所谓……
孟斐然倒也理解季珏的想法。
他并不像季景西那般认真地喜欢哪个人,单纯只是从对方的条件和自身的喜好出发。皇子妃这个身份,杨缱绰绰有余,娶到就是赚,娶不到也不强求。以前之所以没考虑,是因为季杨二氏从不联姻,如今虽不知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杨家想要将嫡女嫁给七皇子,想来无风不起浪,那考虑考虑也行。
只不过这个考虑,可能会涉及到政治层面,需要从长计议。
但你说杨缱这个人好不好?
那肯定是好的。
试问谁不想娶杨家嫡女?
南苑出身的这帮人,大家都知根知底,杨家的好,杨缱的精贵,那是有目共睹。找这样一个妻子,绝对不会堕了门楣。可话又说回来,南苑十八子,真真正正对杨缱势在必得、把她当成眼珠子疼的,却只有一个季景西。
打小,季珏、景西、袁铮和他孟斐然就是铁杆死党,这么多年下来,不说什么同生共死的矫情话,却也有着同富贵共患难的觉悟和决心。
孟斐然这辈子最不愿看到的便是兄弟阋墙,但比起这些,他还在意自己在意的人过得好不好。
季景西这些年过的并不好,比他、比季珏、比袁铮都苦。许多事季珏与袁铮不知,可他知。他曾真切地希望季景西能放下杨缱,可惜那个人从来做事容不得他人置喙,因此他改变了态度,希望景西能成功,能得偿所愿。为此,他愿意帮忙。
如果季珏能理解就好了。
“这都什么事……”望着季珏离去的背影,还留在原地的孟斐然苦恼地挠了挠脸。
慢吞吞地挪回偏殿,孟斐然倚在门口没有进去。
不远处,杨缱努力地思索棋路,旁边是季景西的絮絮叨叨指指点点,被前者不耐烦地拍回去之后,又恬不知耻地继续凑上前。
裴青与杨绪冉看不得他这般没规矩,索性站到了觉明大师那边摇旗呐喊。
季珏见状,跑去支援景西和杨缱,结果帮忙没帮上,反而和景西开始了例行互怼。
杨家小六早就躲到一边乖乖吃起了点心,而丁语裳插不上话,委屈兮兮地坐在那里装花瓶。
真正下棋的两个人,杨缱与觉明大师对视了一眼,均是又好笑又无奈,可偏偏两人还都纵容着,任凭一群人在旁边捣乱。
这一局棋,早就静不下心来下了。
孟斐然看着看着,突然就笑了出来。
他大步上前,笑着开口,“怎么回事你们,说好的观棋不语真君子呢?这种无耻之事你们都做得出来?还没带上我?”